深冬腊月里的飞雪,刮在人脸上,寒凉透过皮层,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江沼从后山回来时,身上还滴着雪水,湿漉漉的发丝贴着鬓边,脸色冻得发青,掌心蹭破,血迹糊了一身。
素云差点吓晕了过去,颤声问她,“咱不是说好了,去殿下那里讨一副药回来吗?”
江沼的长睫上沾着几片雪花,轻轻颤了颤,却没答,只将手里的草药递给了素云。
屋里的一豆灯火燃在床头,江焕的烧还未退。
江沼催着素云去煎药,自个儿去换衣裳,然而素云离开后,江沼却不想动,煨在江焕床前的火盆边上,暖和起了身子,湿哒哒的衣衫紧裹在身上,江沼也没感觉到冷。
冻得麻木了。
香炉里的沉香燃尽,火盆里的碳灰也所剩无几。
大雪封山已有五日,万寿观里的物资愈发紧缺。
昨儿要不是林家表姑娘也染了风寒,抢了道观里的最后一剂风寒药,她也不至于去爬一趟后山,在冰天雪地里去寻药。
适才素云口中的殿下,是当今太子陈温,今日之前,还是她的未婚夫,也是她真心喜欢的人。
素云问她为何没去找他讨一剂药回来。
她没告诉她,她去了。
——但他没给。
喉咙口突然割的生疼,江沼仰起头,眨了眨微红的眼睛,将那里头快要溢出来的水雾,又生生地倒了回去。
她虽不怪他,但她还是会心疼,去讨药之前,她曾宽慰素云,“就算婚事不成,以江家的关系,殿下总也不至于为难人。”
她怀着希望去,站在陈温的门前,先禀明了来意。
谁知一向对她态度和蔼的嬷嬷,突然就换了一张脸,“江姑娘就别来了,莫说殿下觉得烦,就是咱们这些下人,这两年也看烦了。”
嬷嬷说这话的时候,林家表姑娘的丫鬟刚好也在门前守着,瞧见江沼,眼尾一挑说道,“江姑娘不是懂医吗,想要药材,去山上采就是。”
江沼立在雪地里,犹如跳梁小丑。
飞雪贴在她眼睛下,迷了她的眼,江沼偏头往里屋瞧了瞧,道观不比皇宫宽阔,她这番站在外头说话,里头的人定也能听得到。
江沼立了一会,里头的人并没有动静,才转身往回走。
背后嬷嬷的议论声再次传进了她的耳朵。
“以往见到殿下,都是她自个儿不对,不是头晕就是乏力,今日倒是换成二少爷,江家这回八成会跑去皇后娘娘跟前哭。”
霎时,江沼的手脚就跟那冰天雪地一样,只余一片冰凉。
江沼才知,从始至终,喜欢她的只有皇后娘娘,陈温,包括他身边人,都讨厌她。
退婚后,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味,她对他耍的那些心机,往日人人都称赞撮合,如今就成了她死缠烂打的谎言。
此时她就如遭了狼的羊,最终被啃的骨头都不剩。
江沼后悔了。
若是自己能一早知道他厌恶她,她也不会傻乎乎地去对他解释,说她被林家姑娘摔碎的那根簪子,很贵重。
因此她才甩了林姑娘一巴掌。
“再贵重,能让你动手打人?”今儿她和林姑娘的事情闹到了陈温跟前,珠帘后陈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语速温吞,不喜不怒,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剜了她心。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他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七岁那年,她被人欺负,嘲笑她是没爹没娘的娃,更是拔了她头上的发簪戏耍她,是陈温帮她将簪子夺了过来。
他告诉她,“别怕,旁人若是欺负你,你只需狠一回,给对方致命一招,下回他必不敢再欺负你。”
她照着他当初说的做了,他却又来说她做的不对。
江沼一时僵着没动。
林姑娘却很下得了脸,走到她跟前,先对她屈膝道了歉,“殿下可莫要责怪姐姐,这事原本就是妹妹不对。”
江沼实属见不得林姑娘的虚情假意,更不想让她挡了自己的视线,江沼伸手将她推开,隐约看到了里头的陈温抬起了头。
然而还没瞧个真切,林姑娘就跌在了她跟前,林姑娘“嘶”了一声,摊开手掌,掌心被蹭破了皮,江沼傻愣地看着林姑娘跪在地上低声地哭泣。
珠帘内陈温的声音顿时带了冷意,质问她,“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江沼蒙了一肚子的冤屈。
捏紧了拳头,耳边只有自个儿的心跳声,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后,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他,“那簪子……”
“倒是孤同你的婚事,惯着你了。”陈温说完,连屋里的林姑娘都忘了哭,一屋子的人屏了呼吸。
陈温也没让人失望,说的话惊了所有人。陈温说,“既如此,这婚约可不作数。”眼前的一排珠帘挡着,江沼原本就瞧不真切那张脸,后来眼眶里溢满了水雾,更瞧不清他的神色。
比起事后的剜心刺骨,先窜上来的那阵耳鸣,更加让江沼难受。
江沼的腿一时站不稳,往后退了两步,靠在素云的身上,素云扶稳了她后,却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哭着求陈温。
江沼也没听清她向陈温求了什么,偌大一个屋子里,皆是看戏的,就她和素云两人站在那,供人观赏。
“咱走吧。”江沼自个儿都看不下去,将哭地手足无措的素云,从地上拽了起来,声音很轻,仿佛只有唇瓣在动。
她见不得素云跪地求人的模样,不作数就不作数吧,簪子的事他恐怕早就记不得,亦或是记得,也不过是儿时的戏言,当真的只有她一人。
既然厌恶她,她便放下,她的感情,不需要去求谁,就如同那药,他不给就不给吧,她自己不也采回来了吗。
素云煎好药进来,才见江沼一身湿漉漉地坐在那,根本没去换衣裳,一时着急,搁了碗就要拉她进屋,江沼却完全没当回事,让她将江焕扶起来,也没顾得手上的伤,亲手将那一碗药喂进了江焕嘴里。
刚喂完,门前突然响起了几道敲门声,接着严青的声音就传了进来,“江姑娘可还醒着。”
严青是陈温身边的侍卫,素云认得这声音。
素云愣了愣,回头看向江沼,不明白这大晚上,严青来做什,“就说我睡了。”江沼疲惫地说道。
素云点头,前去开门,谁知来的人不只是严青,太子也来了。
雪地里藏青色的一道人影,负手立在门前庭阶处,挺拔如青松,莹莹白雪一照,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素云赶紧又折回屋禀报了江沼,“殿下来了。”
江沼从臂弯里抬起头,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不过瞬间又平复了下来,这才起身,开始收拾自个儿。
素云拿了白纱来,江沼手掌上的那道伤口,被石子划破,碎石镶在肉里,素云瞧着都触目惊心,今儿林姑娘那假假的一摔,掌心虽也蹭破了皮,却及不上小姐这伤口半分。
素云红着眼眶,用纱布一粒粒地替她将石子清理出来。
江沼却嫌她动作太慢,夺了那白沙过来,眼睛一闭,直接缠了上去,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了半个手臂,江沼疼的脸色发白。
却也没耽搁半分。
先前素云如何劝她都不听,如今不仅换了衣裳,还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将自个儿收拾了一番,抹了胭脂,上了唇脂,收拾完连问了几次素云,好不好看。
素云红着眼圈点了头,说很美,江沼才将裹了白沙的手掌拢进袖筒里,走了出去。以往她见陈温,也会好好收拾自个儿,那时候是为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
如今不一样,只是不想再让他认为,她是在向他卖可怜。
江沼挨着门槛边上站着,陈温依旧立在庭阶上,中间相隔五步远,江沼对着那道人影行了礼,微微垂目,避开了他的脸。
从冰天雪里回来时她不觉得冷,如今从暖屋里出来,夜风一吹,江沼突然就感觉到了凉。
陈温往她身旁走了过去,停在她跟前,低声道,“拿着。”江沼瞧清了他递过来的东西,是一剂药包,江沼眼睑颤了颤,没接。
见自己挨他太近,江沼又往退后了一步,脚后跟直接顶在了门槛上,再次对陈温福了福身,“多谢殿下关心,江焕已无碍。”
曾经她想尽办法靠近他,如今,她却只想回避。
药包悬在半空,顿了一瞬,才被收了回去,陈温没走,立在她跟前,也没说话。
外面风太大,江沼很想进去。
“孤屋里还剩了些木炭,待会儿孤让严青给你送过来。”
江沼这才抬起头来,对面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冷清如山涧冷泉,依旧瞧不出来半丝温度。
江沼心口猛地被揪住。
林姑娘曾对她说过,强别的瓜不甜,那时候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明白了,就算他今晚不来找她,她原本也不会去同皇后娘娘说什么,感情讲求两情相悦,以往是她不对,不该缠着他。
江沼的眼里带了些歉意,微笑地说道,“臣女不冷,殿下还是自己留着。”陈温的目光定在她脸上瞧了一阵,没再说话,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江沼也回了屋。
一进屋,素云便赶紧将她拉到火盆边上坐着,捞起她的手,将那白沙重新拆开,仔仔细细地替她从肉里挑起了石子。
“人都是血肉长的,哪能不痛。”素云就着那袖口抹了一把眼睛,略带咽哽地说道,“宫里的人已经在疏理山道,小姐再忍两日,两日后咱就回家。”
其他的素云一句都没多问。
小姐父母去的早,江家虽有大房和老夫人护着,又哪里比得上父母。小姐从小就懂事,可越是懂事,就越让人心疼。
半夜时江焕醒了过来,一醒来就看到了江沼手上的伤,紧张地问,“姐姐这手是怎么了?”江沼笑了笑说,“没事,雪天路滑,不小心摔了。”
可话说完,一转身,憋了一晚上的情绪,突然就没绷住,两行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两日后。
万寿观山下的那条雪路终于被清理了出来,江沼拖到最后一个才走。等回到江府,她被太子退婚的消息,已经传进了江家人耳里。
江沼没有父母。
二房剩下的就只有她和弟弟江焕。
这些年两姐弟,都是养在了老夫人跟前,江沼同太子的婚约还在时,老夫人慈眉善目,从未对江沼说过重话。
这是头一回。
“当初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就有了这门亲事,十七年了一直相安无事,怎就到了这节骨眼上,说退就退?”江沼从万寿观回来,人还没进屋,江老夫人早一步听了传言,直接去门口将她拦了下来,“皇后娘娘自来只同你亲近,你进宫去见见她,有什么事先低头,认个错,保了这门婚事再说。”
江沼就站在江府门前的台阶处,风雪刮在脸上,斗篷下的一张小脸被吹的通红。
江沼以往对这门婚事的态度,和江老夫人一样。
很喜欢。
江老夫人喜欢他的权势,江沼喜欢的纯粹是陈温那个人。
两人虽意图不同,但目的都一样。
江老夫人想让江沼讨好太子,江沼自个儿也愿意。
月头送药膳,月尾送糕点。
江沼及笄后的这两年里已经成了东宫的熟客。
半月前去万寿观请愿,也是江老夫人的意思,后来被大雪封在了山,两人都堵在了山上。
江沼才明白。
强别的瓜确实不甜。
“不去。”江沼站在台阶上,抬起头看着江老夫人,没有了光彩的眼睛,倒映出来的是当下的冷雪天,冰冷又透彻。
江沼的长相很干净。
放在人群中之中,定是惊鸿一瞥的姿色。
此时配上那双冰凉的眼睛,愣是干净的没有半点杂质,饶是江老夫人也看呆了,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江二夫人。
可就是这样的美人儿,却没能入得了太子的眼。
江老夫人一时没想明白。
江老夫人愣着的功夫,江沼已经进了屋,将自个儿锁了起来,谁也不见。
江家上下一时急的焦头烂额,到了夜里,老夫人更是放了狠话。
要么进宫去找皇后娘娘说说情,保住这门婚事,要么立马去芙蓉城沈家避避风头,免得退婚书下来后,丢人。
“将四姑娘的东西都收拾好,明儿个,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全凭她自个儿。”
往东是皇宫,
往西是芙蓉城沈家。
江陵离芙蓉城,得要半个月的路程,先不说眼下是年关节,没有人往外走的道理,就这大雪天气,能不能平安到达沈家,谁也说不定。
外头的声音江沼都听见了,
仍旧没开门。
身子倚在床头,隔窗听着风声乱撼院前的丛竹,屋内灼灼烛火摇曳,素云立在她跟前,已经哭红了眼,“小姐,咱要不还是去求皇后娘娘吧,就算不为了婚事,小姐单是去求皇后娘娘,让老夫人别在这当口将小姐送出去,可行?”素云轻声地哄她。
万寿观的事,素云见证了所有的经过。
殿下那晚是来送了药,
可小姐已经不需要了。
比起这个,或许更让小姐绝望的是,那根被林姑娘摔碎的簪子。
簪子是小姐的母亲,江二夫人留给她的。
殿下却连句解释都不听,直接断定了生事的人是她,还退了婚。
小姐回来后虽一言不发,但从那夜小姐对太子的态度素云就看出来了,小姐没打算要挽回这门亲事。
如今他们也不去求亲事,
只求皇后娘娘能劝劝老夫人。
不要将小姐送去芙蓉城。
江沼没答,却是看着素云,问她,“以前我是什么样的?”
素云愣住。
江沼又补充道,“我喜欢太子的时候。”
说完,又不待素云回答自个儿抱着双膝,低喃了一句,“很丑。”
“既然都让人嫌弃了,我怎会再去献丑,往后,莫要再提进宫之事。”江沼看着素云,眼尾殷红。
往儿她就是仗着皇后娘娘的喜欢,才讨了一堆人的嫌弃。
况且,皇后娘娘再喜欢她。
毕竟也是太子的母亲。
她江家的事,
又怎么能求到她头上。
素云没再劝。
沉默了一阵后,素云低着头突然问她,“小姐当真舍得吗?”
小姐从小就喜欢殿下,
喜欢了十年。
儿时的喜欢带着对殿下的崇拜,
长大后的喜欢,便是男女之间的爱慕。
十年的感情,
岂能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江沼微微怔住,喉咙口又开始发紧,沉默了半晌。
——“舍得。”
又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十年里她心里爱慕的那个人,不过是她幻想出来的影子,她给自个儿编织了一场美梦。
她沉醉其中,不愿醒来,可当她知道了他对她的感情后,一切突然就风轻云淡,他脱离了她幻想出来的影子,所有的期待也跟着失去了光彩。
江沼将整张脸埋进了臂弯里,满头的青丝从她的肩头倾斜而下,灯火下,她蜷缩起来的身子,柔美又凄凉。
素云瞧着,眼泪又涌了上来。
“行,咱不去求人,咱们明儿就去芙蓉城。”
**************************
夜幕里的星散灯火,半夜才灭了光。
向晓素云掀帘,片片雪花迎面扑来,昨儿停了一夜的雪,这会子又飘上了。
江沼跟着起身,到了门前又回了头。
珠帘后香炉里的烟雾寥寥,一切都与平日里无异,江沼转过身,一头扎进了雪地里,今日走后,估计就得等到来年翻了春。
江沼没去同谁辞别。
江老夫人那里没敢去,怕惹祖母失望。
二少爷那里更不敢去,怕他护短,跑去祖母跟前闹。
然而到了门前,却看到了大伯母吴氏和二姐姐撑伞立在马车旁。
吴氏瞧见素云手里的那包袱时,脸色就变了,“我的姑奶奶,你可是想好了?”
江沼点了点头。
吴氏当着江沼的面,急得脚步打转,“姑娘,你可知你今年多大了?”
江沼垂目。
自个儿的年龄,自个儿岂能不知。
“十七。”
那纸婚约从她落地时就有了,然而,十七年了,也没将自己嫁进东宫。
江沼以往不明白。
现在知道了,因为太子不想娶。
婚事一退,先不论名声的好坏,就她如今的年纪,也不占半点优势。
吴氏担心的就是这个。
宰相府的姑娘,倒不至于说嫁不出去,可往后再议亲,这条件就得大打折扣,就算议来的婚事再满意,又怎能比得过东宫。
吴氏苦口婆心地劝她,“皇后娘娘之前就说过,只认你一个儿媳妇,那林家表姑娘虽说也是皇后的表亲,但也压不过你和太子有婚约在先,待日后你嫁进东宫,做了太子妃,她最多也就是个侧妃,在你之下,你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同她去计较。”
外头的那些传言,江家的人都听说了。
吴氏也知道。
说是江沼打了太子的表妹,太子护短,才要退了这婚。
谁不气,吴氏也气。
但往长远了想,这口气得吞了,换个想法,谁家没个三妻四妾,更何况是太子。
“听伯母的,先忍了这口气,去娘娘跟前掉几滴眼泪,娘娘定是心痛你的。”
吴氏掏心掏肺地相劝,江沼却没动摇。
江沼将手里的油纸伞往上移了移,露出了一双清亮的眸子,“伯母曾对沼儿说过,用眼泪换来的东西,最不牢靠。”
轻飘飘地一句话,顿时堵住了吴氏的满腹叨叨。
吴氏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再劝。
“四妹妹。”
江二姑娘上前一步,揽了江沼入怀。
她知道江沼很喜欢太子。
往儿个逮到她,动不动就是太子长太子短的。
那般心心念念着一个人,
到头来,却被退了婚。
从万寿观回来,江沼就将自个儿锁住了,她去找过几回,都没能进得去。
过了一夜,原本想劝她的话,就变了个样。
“是他眼瞎。”
二姑娘一说完,吴氏就惊慌地看了一眼周围,回头斥了一声二姑娘江燃,“你这嘴怎就没个把门的,那可是太子。”
江燃却没收敛,松开了江沼,憋着笑说道,“瞧吧,连娘都知道眼瞎的那人,是太子。”
“你个死丫头。”
吴氏没好气地瞪了江燃。
这一闹,江沼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星半点的笑容,“二姐姐,好生照看祖母。”
江燃说省得,“屋里这么多人,不用你操心,知道你会走,我替你多备了一辆马车。”
江沼跨过门槛一瞧,这哪只多了一辆马车,江燃连厨子都给她备好了。
“遇上大雪天,这路上恐怕得走一个月,中途要是没个落脚的店,总不能饿着肚子,该备上的昨儿夜里我都替你备好了。”江燃挽着她胳膊,送她上了马车,“芙蓉城里的水土养人,出俊男美人,说不定妹妹这一去,就能寻位如意郎君回来呢。”
江燃也就是对江沼说宽心话。
太子陈温撇开旁的不说,模样是万一挑一的人才,再加上情人眼里出西施,江沼往日将他夸上了天。
要再找出一个比太子更俊的,估计难。
“好。”
江沼却应了。
等到江沼上了马车,帘子落下,车轱辘动了,吴氏才想起来,赶紧追了两步,对马车内的江沼说道,“你大姐姐听说也回了芙蓉城,要是沈家那头呆着不顺心,你就去找你大姐姐。”
“好。”
江沼拂着车帘,红了眼圈。
自个儿是没了父母。
可在江家那也是个宝。
谁不心疼她。
大伯母算得上半个娘。
父母走后,祖母就将她和弟弟养在身边,哪会不心疼,不过就是想用这招来逼她,可她自己也想逼自个儿一把。
是她自己想去芙蓉城。
能避开退婚的风头,还能彻底放下那人。
马车快离开江家小巷了,二少爷才从江家门口冲出来,一路急奔,硬是追上了江沼。
“姐姐。”
江焕十三岁,个儿已经赶上了江沼,站在马车的窗户前,握住拳头紧咬着牙。
“我替姐姐进宫,去求太子。”
江焕说完胸口一阵起伏,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立马就能哭出来。
姐姐不想进宫去求,
他去。
只要是姐姐喜欢的,他都给她讨回来。
江沼却笑了出了声,从马车内伸手刚好够到他的头,“求他作甚,求来我也不稀罕了。”
看着江焕痴傻的模样,江沼噗嗤一笑,“前阵子舅舅来信,说外祖母身子抱恙,我得去看看。”
呆愣了好一阵,江焕才回过神,“姐姐当真......”
江沼点头,“嗯。”
江焕不相信。
江沼再次保证,“放心,姐姐当真不喜欢他了。”
在万寿观时,江焕退了烧,听素云说起后,就曾要冲出去找太子,被江沼拦了下来。
江沼说她放下了,可那时江焕瞧见她的眼圈是红的,他便知姐姐那话多半是在骗人。
江焕恨自个儿太弱小,替姐姐撑不起台面。
婚事是御赐的。
若爹娘在世,太子岂能轻易就说出退婚的话,姐姐也定不会受了这欺负。
然而这回,江焕再看江沼,却是一脸的释然。
似乎真的就放下了。
“等我回来,给你带外祖母晒的豆腐干。”江沼冲他一笑,放下了帘子,心头的酸楚在车帘落下后,才浮现在了眸子里。
马车拐了个弯,江焕还傻傻地站在雪地中。
张嬷嬷立在院子里从头到尾看了个明白,回到屋里就对江老夫人说,“还是走了,二少爷都追出去了,也没能将人拖回来。”
江老夫人精神气儿卸了一半。
“简直就跟她娘一模一样。”脾气倔,喜欢一样东西时,满心满眼的都喜欢,伤了心了,说弃就弃,不带半点犹豫。
小时候江沼喜欢竹子,想在院门前种出一片竹林来。
日日守着那竹苗子,死了又种,种了又死,如此忙乎了两年,见没有一根活下来,就直接让人栽上了红梅。
后来还是江老夫人让涨嬷嬷偷偷替她埋了几只竹笋进去,才有了如今她屋前的丛竹。
“她爹娘要是还在,我断不会这般逼她,可她姐弟俩,从小就没爹没娘,将来能依附谁?嫁给太子是她最好的路,二夫人生前同皇后是义结金兰的姐妹,皇后绝不会亏待她,待她将来在宫中立了足,二少爷日后也能有个靠头。”
江老夫人说的激昂,说到最后,眼里就有了湿意。
“那灵位摆在祠堂这些年,名头是响亮,摸上去却冰凉,值不值当,自个儿心里最为清楚。”江老夫人情绪一上来,又提了江沼死去的父母。
张嬷嬷劝道,“这不还有老夫人疼着吗。”
“我这身老骨头又能活几年。”
江老夫人伤怀了一阵,慢慢平复了下来,才嘱咐张嬷嬷,“沿途给人传个信,当关照我江家姑娘的,都得关照上。”
去外头避避风头也好,免得堵心。
芙蓉城位于西南。
江沼此趟从江陵京城出发,马车先到江陵码头,便转为水路,等入江州后,再换乘马车,继而直抵芙蓉城。
大雪天再加上年关节,
出江的船只并不多。
冷飕飕的江面上也就江家一条船。
赶路的两婆子催了船家几回,问今儿到底还有没有船出航,船家不耐烦撂了一句,谁说得准,半月前出去的船还没回来呢,与其在这同我磨嘴皮子,到不如去同江家人说说情,瞧能不能搭上一段。
两婆子瞬间闭了嘴。
旁人家的船只还好,偏生就是江家的。
可眼瞧这都过了大半日了,也没见一艘船,两人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去求了人,刚一开口,就被张叔给拒绝了。
“江家的船不搭闲人。”
两婆子愤然地回来,气得不轻,心里的憋着的话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不就是刚被退婚的江家四姑娘没脸见人,出门避风头吗,耍什么威风!”
两位婆子原是林家三房王氏的娘家亲戚,特意过江陵来吃王氏的满月酒,眼下正往家里赶,出发的前一日,巧遇林家小姑子从五台山回来,便听说了江家被退婚之事。
两人本就为巴结林家这门远亲而来,
江家被退婚的事,两人已经叨了一路。
见人就散消息。
没成想竟在码头上撞见了正主儿,闲话说完才想着去求别人,本也是揣着脸皮去,如今被拒绝,一张嘴愈发损。
“太子原本就不喜欢她,这回在万寿观,竟也不长眼色,谁不好惹,偏生惹了咱小姑子,这不,没讨到好,直接被太子退了婚。”
“江家岂能丢了这好事,婚事是御赐,这回怕有得缠了。”
“御赐又如何,皇后娘娘再如何偏袒江家,她也姓林,关键时候,还能胳膊肘往外拐不成。要我说,江家这些年也算是占尽了富贵,江家老爷子如今都七老八十了,宰相府还能有今日的权势,还不就是江家二爷当年的那英明之举,两条命换来了全家富贵,这买卖倒挺值当,如今不就挟恩图报了吗。”
码头上等船的人,不只是那两婆子。
话进了人耳朵,
就成了新鲜的八卦。
码头上站着一位书生,本撑着伞,安安静静地等着船。
听两位婆子说完,转身走到了两人面前,面含微笑礼貌地问了一句,“敢问两位婶子,可曾识字?”
两婆子被他突然一问,
拿眼乜着他。
在芙蓉城,她们是不过是一普通的商妇。
谁又识字?
“我瞧着公子这打扮,也是个读书人,是有何字那么难,竟叫公子问到了我们这群老妇人的头上。”婆子满脸的尖酸刻薄。
那公子倒也不恼,挺了挺腰杆子,不徐不疾地说道,“既然知道自己是老妇人,又不识字,说话就该捡了你知道的词儿用,免得闹出了笑话。”
两位婆子的顿时急了眼。
那书生却继续说道,“挟恩图报的意思是,以对别人的恩情,而图以报答,江大人的宰相之位,是在嘉庆二年顺帝亲自受封,江家四姑娘同殿下的婚事,是于嘉庆五年皇后主动同二夫人指腹为婚,而江家二爷和二夫人死于嘉庆十二年。”
“尔等口中的江家势力,从时间上来推断,与二爷和二夫人之死并无半点关系,也构不成挟恩图报之说,而在下以为,承人恩者,更不能以挟恩图报为借口,便忘了自己得来的恩惠,是以,对施恩者报以感激之心,再正常不过。”
“江大人虽年岁已高,但立下的功劳和他的见识才华,并不会因他的年岁而被磨灭,相反,粗俗之人,就算是活到七老八十,也同样改变不了她低俗的气势,正所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那两婆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被这书生给骂了。
两人这回能来江陵,还是破费了一番功夫才得来了一张请帖,进了一趟林家再出来,自觉身上镀了一层光环,理所当然地嚼起了舌根。
谁知遇上了个站江家的书生,
还不是个善茬。
两人气地脸红脖子粗,欲还嘴,又被书生劈头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这就是明着在骂两婆子是老不死的了。
码头上顿时炸开了锅。
眼瞧着要打起来了。
江家的那艘船上,突然下来了一位姑娘。
两个发髻绑着鹅黄的丝带,一身上好的蚕丝白色暗花缎面袄,两边脸颊带着红晕,微笑地朝着众人走了过来。
正是江家四姑娘跟前的丫鬟,素云。
素云直接到了那书生跟前,福了福身说道,“我家小姐这趟是去芙蓉城,公子若是路程方便,江家的船倒是能搭公子一程。”
不仅是那书生,素云将剩下的人都请到了船上,“小姐心善,得知大伙儿急着赶路,若有顺路的,不妨一块儿捎上。”
不过就五六人。
江家的船,一个小仓就能装下,倒是不挤。
这一走,就只剩下了那两婆子。
两人原先也厚着脸皮准备一块儿去了,却被素云拦了下来,“我江家的船再大,怕也容不得二位,两位婶子既是林家的亲戚,倒不如回去找林家,让林家拖条船过来,送二位回去。”
素云转身登了船,
让张叔放了锚。
“不是说不搭闲人吗,怎就搭了这一堆上去。”两婆子恨的咬牙,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回头又听船家说,今儿没船了,顿时立在雪地里,僵了脸色。
适才外头的那阵吵闹,江沼都知道了。
往日她喜欢太子时,处处小心谨慎,费尽心思讨好每一个人,别说是东宫里的下人,连林家的人,她也是礼让三分,生怕太子身边的这些人不喜欢她。
可这些人,她越让,
越是上脸。
这些年,她没少受林家的气。
退婚之后,知道这一切都同她再无关系,江沼的爱憎突然也能拎得清了。
人是她让素云请上船的,素云进来后还在抱怨,“若不是那公子出言怼了回去,我非得让人撕烂了那嘴。”
二爷和二夫人的死,连江家人都不敢轻易在江沼面前提及。
爹娘当年在外的名头越响,
在家,就越是失职。
二夫人进围城前,江沼曾抱住她的腿,哭着求她别丢下她和弟弟。
可二夫人还是走了。
后来二爷和二夫人去世的消息传进江府,江沼并没有多大反应,不哭不闹。
直至今日,
都没哭过一回。
久了,大伙儿都知道,二爷和二夫人的死已成了江沼心结。
谁知今儿竟让两粗鲁婆子拿来诋毁了。
江沼倚在窗边,瞧了一眼满江绿水,回头对素云说道,“待会儿你送些酒菜过来,道一声谢。”
傍晚时,张叔敲门送了饭菜,江沼草草用了两口,没什么食欲。
江沼也曾坐过船,
不过都是游湖时划的小船。
赶这么远的路程,还是头一回,到了夜里晕船的症状就出现了。
夜里江沼躺在床上正是迷迷糊糊,就听素云来到跟前说,“那公子姓宁,竟是在瑞王麾下任职。”
江沼知道瑞王。
是太子陈温的同胞弟弟。
皇上一共就两个儿子,一位公主,皆是皇后所生。
此趟她所去的芙蓉城,正是二皇子瑞王的封地。
素云又说了一些什么,江沼没有听清,实在是乏力得很,睡了过去,之后的几日,江沼的晕船症状越是厉害。
这一趟水路,没少受罪,吃过的东西,进了胃里过一遍,立马就倒了出来,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说,全身都提不起半点力气。
好在航线还算顺遂,
不过五六日就到了江城。
江城的码头比江陵热闹,一眼望去全是搬物资的官兵,张叔将船靠岸后,先去打听了一番,回来便同江沼说,芙蓉城今年遭了雪灾,很多船只都是数日前从江陵过来,往芙蓉城运送物资。
江沼愣了愣。
没想到时隔几年再去芙蓉城,竟遇上了天灾。
素云小心翼翼地扶她出了舱,外头的冷风一吹,江沼顿觉清醒了许多,虚弱地从素云肩上直起身,抬眸眺望了一眼。
月白色的狐狸毛斗篷遮挡了她半边脸,江沼的视线并不是很好,可立在她对面的那道青色身影,实在太过于耀眼。
那人正朝着她望了过来。
眼神就跟天上掉下的冰刀子似地,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江沼原本苍白的脸,更是发白,回头颤声问素云,“他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