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光阴不可轻
  • 惟有光阴不可轻
  • 分类:女频言情
  • 作者:林桑榆作者
  • 更新:2022-07-16 01:21:00
  • 最新章节:第2章 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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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改改和魏光阴从小生活在同一所孤儿院,感情深厚。但在成长的过程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渐渐分道扬镳。年幼的魏光阴被接走那天,他们二人为了日后还能记得彼此,一起约好去找迷古树。岂料,途中发生意外,两人从此失去联系。长大后再见,他是身份尊贵的抑郁症少年,她是寄住在别人家的乐天少女,两颗心终将再次走近!

《惟有光阴不可轻》精彩片段

我花整幅青春寻你,你却是一去不复返的光阴。

西北小城,昼长夜静。

稀薄阳光打着旋,跌落在一大片根深蒂固的黑纹树上。

这片形似构木的树林没什么特点,甚至算不上好看,光秃秃的,生命力却顽强。可惜如今,巨大的推土机声逼近,势要将所有细枝末节碾碎成泥。

“周印,他答应过的,不会毁掉这片林子。”

与推土机对峙的是个女孩,二十四五的年纪,似乎这片树林是她唯一仅有,说起话来态度强硬,随时可以单枪匹马地撸袖子单挑的架势。但细看之下,当提起那个人,女孩的双瞳含了水,水面又蒙上淡淡一层烟,藏着堪不破的镜花水月。

“别逗了,他是那种临到死期也要扒别人一层皮的性格,难为你还抱有期待。”

回话的人语气稍显刻薄,女孩却不死心,非要对方打个电话确认:“他每天都这么忙……或许是忘了知会下面的人?”

论狠心,周印到底是比不上好友,他鲜少见到女孩近乎哀求的神色,终当着众人面,拨出那个号码。

“你答应了不动这儿?”

电流另端不知回答了什么,令周印的脸色沉下一分,片刻后,通话结束。她冲上去,方才伪装起来的冰凉,在须臾间被热血的本性瓦解:“他怎么说?”

男子沉默,利用身高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眼底的不忍沸腾,却还是启开了薄冰一样的唇。

“他让我问你一句话。”

她屏息静气,不自觉地咬紧内唇。

“程改改,被欺骗的滋味,怎么样?”

刹时,天雷砸下,往事开花,女孩的身体抖得如同在暴风雨里策马扬鞭。

程改改,有多久没人这样叫过了?

她甘愿为一个人,在这隐姓埋名,等一片叫作迷谷的树为他引路。经过春天的花,秋天的风,冬天的落阳,才恍然大悟。

根本没有什么,能将光阴带回。

我的人生也曾达到过巅峰,因为2006年的一场知识竞赛。

竞赛是现场直播,每位选手上台时首先介绍自己,主持人问我:“在你之前,我们的节目里也出现过许多天才选手,你认为自己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我想了想:“性格比他们好?”

台下一片嬉笑。

这么厚脸皮的选手估计主持人没见过,一时也不知怎么接话,立马启用万能句型说:“接着是才艺展示环节,你想给大家表演点儿什么?”

“唱歌。”

我是真的会唱歌,还选择了一首维吾尔族代表作《掀起你的盖头来》。可我虽然脸皮厚,也毕竟是第一次在电视上露脸,难免有些紧张,结果将歌词错唱为“掀起你的头盖来”,引起惊悚一片。所幸做主持的,救场功力不一般,他迅速用五个生动的“哈哈哈哈哈”带过,快速接话道:“原来我们程同学要表演的是冷笑话啊。”

当然,真正让我成名的,并非那句唱错的歌词,而是我的实力。

写下这句话时,盛杉正坐在我对面,搞得我特别心虚,生怕她用“人眼看狗低”,哦,不,“狗眼看人低”的眼神回敬我。但上帝做证,那年,我于众人眼里,的确还是个冰雪聪明的天才少女。

PK台上。

主持人A:“这个叫程改改的女孩,年仅十八,知识储备量已超过许多专业研究生。此前她已顺利过了九关,至于能不能斩十将,全看她与接下来这位选手的表现。”

主持人B:“哇,这位选手也非常了不得。她与程改改年龄相差无几,来自赫赫有名的滨城中学,相信她们的交锋……”

入场前,我就注意过对面那丧尽天良的女孩。良的是她纤腰细腿,唇红肤白,在网络上PO出照片必然能引人浮想联翩,又兼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傲,美,却不俗,像瓶味道独特的香。丧的是,我唯一能与之相比的,大概只有年纪。而那个女孩,就是盛杉。

当天,我和她都发挥稳定,提前进入抢答环节。

“世界上出现麦田怪圈最多的国家是?”

盛杉:“英国。”

“我们通常所说的干冰是哪种气体存在的固态方式?”

我:“二氧化碳。”

“美国第一所军事学校是什么?”

盛杉:“西点。”

“毛线商标的第一位数字表示其原料,其中1代表?”

我:“国产羊毛。”

……

我俩看起来势均力敌,整整超出原定节目时间半小时,直到电视台的广告商要发飙,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被终结。终结它的是我,眼看盛杉在一道常识题上有迟疑,我抢了先,完成二连击。

“机动车靠边停车时应该打什么灯?”

我:“右转向!”

干脆利落的声音方落,全场立刻掌声如潮,其中不乏为盛杉唏嘘的观众,小声议论道:“真可惜,这么简单的题。”

却被当事人听见,回过娇滴滴的一张面庞,表情满不在乎:“我们家从来都是司机开车,我不知道打什么灯不是理所当然吗?”

这富炫得,我给满分。

对决后,败北的盛杉被请离。经过我身边,她打量的目光过于赤裸,导致我不自觉地抬头,恰巧对上她眸子里的不以为然,仿佛输的人并不是自己。我还来不及多想,她已翩然离去。

按照惯例,主持人还需将之前的擂主请上台。我如果将擂主也打败,就能带走对方积累的丰厚奖品。毫无悬念,我凯旋而归,并在三个月后,收到了滨城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这所学校招生条件极其严格,像我这样到了高三才插班而来的个例鲜少。

好吧我承认,之所以去参加劳什子竞赛节目,不过想以此为阶梯,进到这里。对平凡的我来讲,在电视上露个脸,引起学校注意,无疑是插班捷径。

报到那日,天色阴晴不定,大门上金光闪闪的四个字被厚厚的云层蒙上阴影,却蒙不了我鼓胀充盈的心,然而好心情没多久便消弭殆尽——

我迷路了。

在偌大的校园里兜兜转转半小时后,我遇见的第一个熟人,与我对垒过的富家女——盛杉。她家司机大大咧咧地要将一辆雷克萨斯越野开进小道,保安是新来的,不太清楚状况,上前拦住:“非本校家属车辆不允许进入。”

车窗摇下,露出盛杉连乌云都遮不了的光华模样:“你看我不像校内家属吗?”

保安语塞:“呃,那你叫什么名字?我得查下花名册。”

她满脸揶揄:“我姓大,叫大小姐。”

接着趁对方愣怔之际,她吩咐司机扬长而去。

车辆经过我身边时,迅速开过又倒回,终稳稳刹在我面前。半开的玻璃窗之中,盛杉的轮廓乍现。

“哟,这不是让我在电视上丢脸的姑娘吗?”

很少有人既扬长,还不避短,立时惹得我尴尬症犯,变得话多又啰唆。

“没、没什么啊,谁都有丢脸的时刻。像我,曾经用一百块买了36元的东西,老板找钱的时候告诉我说,给,找你74元。我一听,多了,赶紧诚实地退回去十元,到家却发现,他找给我的只有54块钱!信任的枢纽真是说断就断。”

我讲得热火朝天,完了才瞥见盛杉一副“你什么鬼”的表情,令我顿时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效仿她说:“那什么……我姓自,名来熟。”

惹得车上的人哈哈大笑,似乎很佩服我自黑的能力,旋即将车门解锁,细长的胳膊伸出,声音懒懒的。

“上来吧,自来熟小少女。”

教室大楼在最东,每天能看见第一缕晨曦,盛杉叫司机将我送至报到处,那里的人带我熟悉环境,途中遇见一教师与学生并肩前行,正讨论与人体结构相关问题。

“根据统计显示,战场死亡多数是由于医疗小组未能在士兵受伤后的第一个小时内到达并进行治疗造成的。这一个小时,我们称为黄金小时。那是不是可以设想,如何能根据仪器,从人体结构里找到与松鼠蛇类等相似的细胞或组织,进行克隆模仿,就能让重伤病人被迫进入冬眠状态,给医护人员赢得最多的抢救时间?”

我霎时明白,PK时盛杉为什么会输给我。因为她们那种人的兴趣点,根本不会放在停车究竟需要打什么灯这样无聊的事情上。她的脑容量是用来装家国天下、人类科技这种大事儿的,像歌词所唱——要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而我,才不是什么天才少女,我一路念书过来全靠死记硬背。

如果将滨中比喻为一片海洋,盛杉等人是自由穿梭的鲸,我则是随时能被吞没的虾米。在我并不熟悉的海域里,我必须走得很努力、很小心,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毫不费力。但我并不后悔,来到这里。

教学楼顶楼,迎着春日末尾的风,看向依旧灰蒙蒙的天空,我不自觉地握紧脖颈处那一截不起眼的木头。木头又短又细,被人用红线缠着,挂上。

那亲手为我挂上短木的人,曾在一个清风拂面的山岗,少年老成地为我讲解《山海经》。

“《山海经》里有种树,叫迷谷。黑色木纹,形似构树,具有指南针一样的功能。人将其佩戴在身上,就不会迷失方向。”

只是,为我佩戴迷谷的男孩,始终没回去。我只好摸索着他存在的轨迹,蹒跚而来。

时隔经年,他都不曾入过我的梦境。

听说梦见一个人,是因为对方也想念了你。如此看来,我的念念不忘,并没有得到回响。然而去滨中报到的当晚,我史无前例地梦见了与他有关的事情。

梦里溪流湍急,暴雨笼罩整座城,荒无人烟的山坡与树林,两个小小的人彼此依偎,听树叶被雨水冲刷的声音。电闪雷鸣之间,小少女不经意瞥见少年白净的脸,发现他也在看她以后,那场暴雨就从灾难变成一场绝艳表演。

十岁前,我还生活在一所叫“祥和里”的孤儿院。没感受到世人大肆渲染的悲伤绝望,反而这里小朋友多,群居生活让打小不甘寂寞的我觉得,还不错。或许是因为,我被扔到孤儿院的时候没有记忆,对父母的概念极其模糊,也就不怎么伤心。

他是后来才出现在祥和里的,好几辆漂亮的流线型轿车停在门口,两个黑衣黑发的男子一手提着礼物,一手护送他与管家下车。

当天是儿童节,院里有表演,我在台上唱歌,正高兴,却见小朋友们涨潮似的奔着礼物的方向扑过去,唯独我无动于衷。

并非我心高气傲不喜欢礼物,而是身为院里最不受欢迎的孩子,我能感受到的温暖就这些了,无法容忍其他人连这点目光都夺走。所以,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甚至在心中暗暗同他较劲,盯着陌生入侵者的方向,声音不低反高,硬将改编的儿歌唱到尾。

小河流水哗啦啦,没人要的孩子回谁家。

回狗家,狗咬我,回驴家,驴踢我……

早前听院长对义工说起,院里将来个大人物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人物他们也不清楚,反正意思是要将孩子寄养在这里一段时间,什么信息都没透露,包括姓甚名谁。可于我而言,再大的人物,只要被丢到这里,就和我们一样都是弃婴。于是我故意唱这歌,企图触动对方神经。很明显,我成功了。犹记五官清秀的小少年,脸色霎时惨白,在阳光下清晰可辨。

他的表情在说明着,他不喜欢我,只没想到那貌似管家的人却对我十分亲切,甚至和颜悦色地靠近,将最大的毛绒公仔递到我手上。

“以后和小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管家眼光毒,一眼看出我是祥和里特别能闹腾的孩子,想将我收买,以后对少年多有照拂。当时的我虽然年纪小,却也不是没出息的姑娘,当即欢天喜地收下礼物,甜甜道:“我会的。”

对啊,在我的世界里,拒绝到手的礼物才叫没出息!

管家似乎颇赞赏我的举动,笑了笑,将我的手放到男孩清凉的掌心:“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对方却毫不留情地将我的手啪的一声甩开,说了当日第一句话。

“傻瓜。”

他表情厌恶地盯着我,令我怔住。

然而,这些小插曲并未影响我答应管家的事情。我打小就知道,什么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所以当院里的其他小孩,因少年得到许多特殊待遇而嫉妒生事时,我总会象征性地帮他说几句话,尽管他并不领情。

渐渐,祥和里出现两个极端。

一个是无名无姓的小男孩,少言寡语,记忆力却超群。每周还会在众人视线里消失一两天,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一个是我,天生活宝,却患有阅读障碍。

每当别的小朋友兴趣盎然地看书练字,唯独我看着白纸黑字发蒙,无论教书先生多竭尽全力教我认自己的名字。有那么一段日子,连祥和里的小伙伴都暗暗同情我——没人要,还无法教,我却不以为然,依旧东走西窜,还探听到院长和教职工的谈话。

“和孩子们身世有关的资料非常重要,所以资料室的防火工作绝对不能粗心大意。”

虽然与亲生父母感情无多,可我就是好奇害死猫的那种人,于是我叫上两个平常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伙伴,趁职工不注意时躲进资料室。偏偏,一同前来的小伙伴都找到了许多信息,唯独我只有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娟秀,应是母亲留下来,内容却太过复杂,对那个年纪的我们来讲,要理解太过吃力,尤其对我。

为了弄清自己的来历,我将那封信偷偷带出了资料室。慌忙逃窜回房间时,不小心被阶梯绊倒,狗吃屎地摔在水泥地上。

“啊!”

缓过疼回神,视线里是满地的青苔和漆色已旧的廊檐,以及坐在廊檐下看月亮发呆的少年。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不是五体投地的我,而是从我怀里掉出来的白色信笺。我因为太过匆忙没收藏好,信纸上的内容,近大半摊在他眼前。

改改吾爱,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须臾间,那个与月光一样清冷的男孩,竟主动跳下栏杆,捡起那封信。

他应该全部能看懂,视线一行一行往下移,最后定在笨手笨脚地爬起的我身上,眼底染上除厌恶以外的情绪。尚不知何为隐私的我没气急败坏地将信夺回,反而带着新鲜的青苔,凑近他,眼含期待。

“你……能不能将信的内容,读给我听?”

语出,我才发现,原来我对被抛弃这件事表现得没心没肺,不过是伪装。实际上,我是在意的。我耿耿于怀着,虎毒不食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做出比虎还毒的事情。

男孩定在我脸上的目光,从一开始的略微木然,最终到怜悯。他的鬓角还带着少年专属的青,像院子里的老槐树刚伸出来的那截绿枝头。

我和他的关系是从那晚开始有所缓和的。当天,孤傲少年流利地为我念完一封信,内容无非是痛陈离开我的苦衷。信的末尾,他顿了顿,最后用堪比月光一样清冷的声音陈词。

“好好长大,等我回来。”

话落,我一颗悬着的心落地,鬼使神差地跳起,两只手熊抱住他,疯疯癫癫地绕圈圈。

“原来我没有被扔掉,她还会回来找我的!就像那个老爷爷还会回来找你一样!”

因为那封信,我相信了,总有一天母亲会回来牵我的手,从游乐园这头走到那头。自那,我也突然开始能辨认一些简单的字眼。祥和里有个年轻义工,心理学专业,她分析说,我的阅读障碍来自主观意识:“临床表现通常有两种,抑郁、不爱说话,或者外表开朗、内心封闭。”

可自从知道我妈并未打算不要我,我的病情有了好转。

我将这一切归功于为我念信的他,此后,便更心甘情愿地充当他的保护者,无论谁说他坏话、欺负他,我都一一彪悍应战。

这么多年,我战过的人不计其数,唯一有印象的还是刘大壮。

刘大壮人如其名,难为他在孤儿院还能成长得肥硕无比。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我三战他。第一战,我采用了自己最不擅长的武力,所有招式却被刘大壮一巴掌就破解。

第二战,我采用说教式,鼓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他:“你不要再欺负他行吗?他有什么错!他只不过长得好看了些!又比你聪明!”

大壮给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我立刻噤若寒蝉,清清嗓子说:“看样子不行?不行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第三战,我向他借了钱。

那时,孤儿院有国家补贴,每周会给孤儿发点儿零用钱。1999年,男孩子若没有《灌篮高手》文具贴,简直弱爆。于是我编排刘大壮,说发现一大张超帅的樱木花道,就差一毛三分钱,如果他肯借给我,我就将贴纸分他一半。刘大壮动了心。结果可想而知——我故意没还。

借钱时是孙子,欠钱后就是大爷,这道理我比谁都先懂。没几天,发现被骗的刘大壮对我进行武力威胁,发现没用,只好对我说教,仍旧没用后,他主动臣服。

“我再也不欺负魏光阴,别人要是敢,我就帮你一起揍!”

为了让我还那一毛三分钱,刘大壮开始对我唯命是从。从此打架靠他,斗智找我。尽管我俩的智商加起来,敌不过一个沉默如斯的他。尽管,以上举动都是我自作多情。因为那个念信的夜晚后,他依旧冷淡,包括对我。

少年总静静地坐在廊檐或靠近门口的地方,遥望太阳或月亮,偶尔看些我们都不感兴趣的文字。他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眼睛特别漂亮,淡淡的睫毛阴影投在白皙的脸颊上,有着和风一样轻的哀伤。

圣诞前夕。

院里按照惯例放电影,往年都是国产动画或港片,那年换了口味。我忘记叫什么名字,只对一个情节记忆犹新。

外公对小男孩说:“有些人浅薄,有些人败絮其中,但是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个彩虹般绚丽的人,会让你的生活变得不一样。”

当晚,我莫名地睡不着,爬起来看窗外。寒气蚕像吐的丝,不留缝隙地将玻璃覆盖,稍稍打开些,发现院里还有人,是他。

大概月上柳梢头,人心相对脆弱。我鬼使神差地跑出去,无声地陪他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坐了整夜,他竟没有驱赶我。夜的尽头,那个惜字如金的男孩终于开口。

“若她回来,你会不会跟她走?”

“她”应该是指我的母亲,我想也未想:“当然啦!我也想每天有人叫我小公主,给我买棉花糖。”

他侧头凝视我,用一双过早盛着云荒的眼。

死寂里,我被打量得不知说什么好,男孩突然又问:“你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识?”我点头,看着他思考片刻后,启唇。

“改,甲骨文字形。左边是“己”,像跪着的小孩子。右边是“攴”(pū),像以手持杖,表示教子改过归正之意。”

清冷月辉下,小少年亲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他青白的唇间,也有花盛开。

每到大型节日,祥和里都有表演。渐渐懂事的年纪,表演任务落在我们这些稍大的孩子头上。

圣诞正式来临,院长要平时活跃的我出节目。我绞尽脑汁、拔光头发才有了主意,就是拉上刘大壮和其他小伙伴一起——演电影。

不是狗血言情,而是侠骨柔情。刘大壮和另个小伙伴饰演武功高强的大侠,锄强扶弱,伸张正义。

“第一个片段很简单,音乐一响,你们俩就假装开始比武,斗个你死我活、不相上下,最后实在难分胜负,两人就化敌为友,把酒言欢。从此,你们成为莫逆之交,一起闯荡江湖,直到遇见各自的妻。妻子不允许你们再涉足风云,于是你们只好归隐山林,惜惜作别之际,你们抱拳向对方说上一句,后悔有妻!”

刘大壮忍不住插嘴:“为什么后悔有妻?难道他们……”

旁观的他“噗”一声。

那夜过后,小少年开始愿意和我们来往,也渐渐有了除哀伤以外的表情。我们排戏,他看戏,却在听完我剧本的最后一段后崩溃。

“你要说的应该是……后会有期?”

我蒙:“后会有期?什么玩意儿?”

前面说过,儿时的我有阅读障碍,虽然后来情况有所好转,但还没到能认识所有字的地步,所以看电视只能靠听,便经常听出歧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大侠们说的是后悔有妻,导致我还腹诽过,后悔你倒是别娶啊!

不出意外,那个剧本夭折了,我换了个更简单的,演港剧。

正值香港回归没多久,港剧大行其道,印象最深刻的情节是,每当好人受到冤枉,天空总会突降雷雨。好人就淋着雨,眼睛鼻子和头发都纠缠到一起,大声对着主角喊:“阿SIR!我没有杀人!”

这么简单,我总不会再错吧?于是我演好人,刘大壮演主角。无奈我空有捧他成奥斯卡的心,刘大壮却没演技。在我被他气得几乎要吼“那一毛三分钱你别想再要!”的时刻,一直巍然不动的他竟主动站了起来。

“我试试?”

这下换我崩溃。

早知道,我就安排尔康追紫薇那出戏了,演什么警匪啊!

聪明的孩子果然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戏中,年纪尚小的他已学会如何沉下面色,用借来的玩具枪指着我的头顶,好像我真是杀他全家的凶手,目光穿心掠肺,令刘大壮等人佩服不已,当即弃我从他,被他耳提面命。对此,我不知该开心还是伤心。

开心的是,他再也不会受到欺负。

伤心的是,他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祥和里地处近郊,每到夏天,前门外不远处的油菜花开,吸引游人。后山坡的大片秦椒露出成熟的颜色,吸引我。

我的味觉天生更怪异一些,旁人大多无法忍受秦椒入口的麻意,于我却是畅快。每当秦椒熟透,我总偷偷溜到后山,摘一把鲜香微醺的椒籽握在手里当零食。那一年,我的队伍里多了两个人——刘大壮和他。

转移阵营的刘大壮,无论对错,开始唯他马首是瞻。甚至还没尝过秦椒的味道,便扯下一小枝丫就跑到“主人”面前献宝,被拒绝后只好自己吃,不出意外给麻得五官分离。刘大壮以为我故意捉弄他,暴跳地嚷嚷着,要和我在夏日的第一缕风里决斗。

真要论拳脚,我哪是大壮的对手,只好扯着小短腿儿开跑,一边跑一边鸡飞狗跳地叫:“救我!”

末了,被我呼唤的少年终于踏泥而来。

他伸手将我从刘大壮的攻击范围里拉出,放到还尚显单薄的肩后,定定地看着对方,什么都没说,姿态却稳稳。而在他背后的我,第一次尝到什么叫保护。他用身体为我砌出的那座城墙,令我往后的余生,每当有恐惧,都想起当天的坚定。

回祥和里的路上,我和刘大壮的战争并未停止,他偶尔趁少年不注意扯我头发,我按捺不住要叫,身旁人突然遥望不远处的一片树林,眸带惊讶。

“迷谷?”

刘大壮一张肥硕的大脸凑上:“迷谷?什么谷?能吃吗?”

我借机嘲讽他:“你脑子里除了吃还能有什么?迷谷当然不是吃的,是类似《神雕侠侣》绝情谷一样惊险刺激的地方,对吧?”

我朝着男孩的方向要赞同,却只得到一个“我帮不了你”的眼神。

“迷谷是《山海经》里面的一种树木,传说佩戴在身上,总有一天会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这个词对我来说太诱惑了,于是我兴奋不已:“那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砍树吧?

!”突然没人再接话。

你耕田来我砍树,你浇水来我织布,好像没什么错啊……

只是有些天命,我算不到。算不到在我满心雀跃想和他去砍树时,那个老人再度出现,要将他带走。

此次排场更大,十几个保镖在门口列成行。

我迄今还记得,当天也是六一儿童节,他正好到祥和里一年。傍晚时分,我原想偷偷去山坡砍树,将迷谷作为儿童节礼物送给他,那些人的出现打乱了我的步伐。

“少爷,先生和太太出差国外,您可以先同我们回去,这些日子,辛苦了。”

说话的管家依旧慈眉善目,我却已经不想让他走,遂悄悄潜伏过去,勾了他的手。无奈,我的行为没能留住他一世,只留住一天。

“何伯,有些事情我还没完成,明日再启程。”

语气虽淡,倒完全听不出任何商量的余地。何伯有分寸,没说行与不行,直接退出门外。

就在我以为,少年没完成的事情是收拾行李或者和院长告别什么的,他却突然回身,拉起我的手,像我方才小心翼翼地勾他手指那样,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字:“走。”

我不知所以地跟着他从后门溜出,到了山脚才意识到他的企图是要带我去到那片种着迷谷树的山坡。

路上,我俩的角色大反转。平常闹腾的我此时安静无边,他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跟讲遗言似的,却没有一句关于我,大多是些细碎的嘱咐。

片刻,他想起什么,问:“你喜欢海棠,知道它的花语吗?”

我嗓子眼儿一紧,暗喜。

看!来了!好话果然都是留在最后当重头戏的!男主角就要告诉我海棠的花语了!就要送我海棠花当作信物了?!他一定是让我长大以后带着花和他相认然后共结连理!

正当我鸡血上头,几近脱口而出要说“我愿意”的时候,男孩紧接着说:“海棠的花语是,跟着别人的引导走。其实你识文断字的能力很强,许多东西讲解一遍也就通透了,只是缺乏正确引导。以后自己多努力,看些课外书,遇见不懂的问院长。”

我失望至极,脑袋再度耷拉,前方少年的步子忽然停顿,转头讳莫如深地看着我,语气迟疑。

“改改。”

他轻叫。

“如果有天,你的母亲还是没回来,你也要像现在这样坚强地等待。等这世上的某个人,带来亏欠你的爱。”

许多年后,悲伤登场,幸福退潮,我都无法忘却这一幕。

天光渐暗,黑与白交替在少年的眉目之间。他的手心干燥又凉,眼畔酝酿着人生第一抹温柔。也许有天,他已然不记得我,但是我,珍藏至白头。

当晚,我俩抵达迷谷山坡,他如访到世外桃源。其间,还兴致勃勃地折下一根细枝,解下脖子上佩戴良久的玉佩,抽出红绳,将那一小截树枝缠住,转身送给了我。

“离别礼物。”他说。

我握着树枝,首次感受到悲伤的盛大。盛大到老天都看不过眼,招来百年罕见的暴风,将我俩困在山坡。

这座港口城市,过境的风不会少,却从未见过那般撕裂天际的雨云。我和他被困在一块巨石下,铺天盖地的雨形如蜘蛛网密布。四周树叶如鬼影摇曳,视线里的山川相叠。一棵半人高的树木被飓风暴雨卷起直奔山崖方向,落入崖底听不见声响。

毕竟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任他平日再冷静,见到狂风卷树的情景,也不禁往后退了些。我人小胆壮,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好像这样就能给对方带去勇气。

恐惧至极,冷与饿的感官已成多余,我唯有死死盯着那张年少已如玉的容颜,害怕才能少一点。

忘了相互依偎的姿势持续多久,久到衣裳湿透,耳畔恍惚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光阴。”

我没反应过来:“嗯?”

那道缥缈的声音更确切了些:“我叫光阴,魏光阴。”

后来我才知道,魏是黄帝的姬姓嫡裔,他们家还有族谱。所以我曾在心里将他喻作小王子,一点也不妄。

忘了絮絮叨叨的谈话有多久,耳边声音越来越弱。待我回头,只见少年眉头紧皱,如堕恶境:“你说……我如果不走了,好不好?”

我逶迤着离他更近,触到他光洁的胳膊,热度爆表,遂用身体撑起一方天地,为他遮挡入侵的骇人雨丝:“你好好睡一觉吧,魏光阴?等雨停了,噩梦也会停的。”

从没叫过他名字的我有些忐忑,可他意识模糊,只捕捉到我嘴里那两个“好”字,遂喃喃道:“看,你也觉得好……”

他似乎对回魏家有抵触,我不明就里,却在那个当头下定决心,不让那群黑衣服将他带走。

后半夜,雨势依旧不减,魏家保镖呼喊的声音由远及近。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等到再睁眼,是发现有人正强行分开我拉住魏光阴的手,遂恶狗护主般地反抗。为首的黑衣服被咬伤了手背,将我猛一推,势单力薄的我吃了口泥水,阴冷气息自舌尖到喉间鱼贯而入。

想起魏光阴在梦里也皱起眉头的模样,我疯叫着反扑更厉害,却被训练有素的成年男子一手隔绝。其他保镖顺势而为,一人一个将我和魏光阴分别抱起,朝着不同的方向。我回祥和里,他要走的,应该是回城的路。

眼看距离越来越远,我趴在那人肩头哑着嗓子叫唤。汗津津的背部迎接入骨的雨,全身又冷又腻,忍不住痉挛起来,却依旧不安分。

雨势太大,下山的小径幽深,周边草叶被泥石冲刷过多遍,又平又滑。保镖一手摁住我,一手拨开前方遮挡的障碍物,我再度使出狗牙疯的绝招,想要下地追上魏光阴,用力比先前更狠。男子猛地吃痛,下意识地将我往地上掼,没控制好力道。

惯性使得我几个翻滚,眼前猛一发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腾了空,朝崖底栽去。

悬崖下方是一条溪流,我跟着雨水一起坠下去,听见破空的声音。

那声音中,恍惚夹着远方谁的呓语。

“改改……”

“改改?”

我于梦中惊醒,睁眼见到张素面朝天的脸。

她穿着与肤色一样白的睡裙,无辜大眼扑闪,指了指床头闹钟,为难道:“我应该先安慰在梦里受惊的你,还是提醒你今天是到滨中上课的第一天,而且马上就要来不及了?”

闻言,我一个鲤鱼打挺:“程穗晚!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如果有人故意让你在重要的日子迟到,不要悲伤,不要哭泣,心平气和地砍他几刀,然后镇定地去吃早饭。

然而,有的人就算将头放在你的铡刀之下,你也未必下得了手,对我来说,程穗晚就是这样的角色。

当年在祥和里后山坡,我意外跌落山谷,被溪水冲走,救我的正是程家人。正值六一儿童节,他们举家到郊外野餐垂钓,也被那场大雨困住,然后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亮光里发现了我。

我在医院高烧三天三夜,醒来后仍对那场暴雨心有余悸,如同受惊小鹿,打量着陌生的一切。本来也免不了被送回祥和里的命运,程穗晚心软,开口将我留下。

程父是小企业家,母亲是大学教授,家境不错,偏程穗晚性格内向,是班上顽皮孩子欺负的对象。她打小的梦想是有个哥哥,为她保驾护航,未料哥哥没出现,我从天而降。好在,与她进了同所小学后,我的作用不比哥哥差。因为曾经战过刘大壮的经历,对付其他小屁孩儿简直手到擒来。

不过,魏光阴有句话说对了,在识文断字方面,我有天赋。尽管我起步比同期生晚,经过系统学习后倒进步神速。只是每当写起自己的名字,我都会想起,有人曾认真教我笔画的样子。

寂静小院里没有多余的灯,唯月光照明。呵气成霜的季节,男孩的眼神很黏。只是不知如今的他,好不好?

出门准备去学校前,我还浪费了十分钟思考——

难道我就这样蓬头垢面地去接近心尖少年?

十分钟后,我想通了,毕竟我不是靠脸吃饭的姑娘,主要靠才华。

等明白了这个道理,距离上课时间更近。程家住宅离滨中两站公交的距离,我抱着书包在大街上凌乱狂奔,解锁了一百种追公交车的姿势。乃至于后来网络流传的追公交图,我都怀疑自己是始祖。

当公交司机罔顾我的呼喊行云流水般开走,我蹲在地上气喘如牛,不仅没了美貌,连优雅都失去了。

不出十秒,耳边传来稍显尖锐的刹车声。我抬眼,见一个白色校服身影,从斜后方冲到正在行驶的公交车前,迫使司机停下。

五月的滨城太阳已经明晃晃,我眯着眼,只窥得校服男孩个子高,道路两旁的香樟树影投在地上,与他的影子一起被拉长。正出神,那个身影竟远远地朝我招了招手。

“同学?”

他应该看见了我在追公交,才示意我上车。霎时,我的心里闪了电。

一出门就遇见盖世英雄的感觉,令我惊喜又忐忑。怎么办?难道我从此要弃梦中人投英雄了吗?不,这实在太没有原则。我在奔近的路上做了如许思想挣扎,但待我看清拦公交男孩的长相,我的挣扎没了。

那实在是太过普通的一张脸,根本不符合故事里英雄的长相。但不知为何,他看我的一双眼,总令我觉得熟悉,仿佛挺早以前就见过,甚至有着很深的了解。

上车后,我站在男孩身旁匆忙道谢,接着拉着手环不动声色地回忆。能让我有记忆的人不多,异性更别说,魏光阴是唯一一个。

魏光阴?

当这名字在脑海里乍现,我咂舌。难道冥冥之中,缘分的齿轮已经启动?我俩相逢于碧海蓝天,我穿百褶裙他穿校服,我遭遇了困难他帅气地伸出援手……一切都符合小说设定。

“改改?”

忽听得公交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转身,发现叫我的人竟然就是校服男孩。

见我答应,他黝黑瞳孔里流露出惊喜交加的情绪,轻而易举捏着吊环的手颤了颤:“你真是改改?在祥和里待过的那个女孩?!”

我的天,如果前一秒我还抱着侥幸,希望这完全不符合男主气质的男孩并不是我要找的人。那在对方问出“祥和里”三个字之际,我的心死了。

从那天起,我原谅了所有不喜欢我的人。因为我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不得人心实属正常。就像我翻山越岭为一个人而来,竟也一时无法接受他的平凡。但为了掩饰破碎的玻璃心,我还是高兴地表达了自己的激动。

“你怎么一眼就将我认出?”

同去学校的路上,我问。毕竟儿时的我体形偏圆,如今虽然没有蛇的腰,至少胖瘦已经均匀。他挺了挺胸,看上去特别得意扬扬:“因为你右手心那颗小红痣。”

举止和儿时大相径庭,令我当即在心里默念:现在退学还来得及吗?

不过,说到那颗红痣,我的心又软下来。因为这颗痣的由来,正是眼前这个人,在暴雨倾城的夜晚,亲口诉与我听的。

他说,我右掌那颗痣的学名叫远山。拥有远山痣的人,前世是天上的神仙,因为不小心犯了错,佛祖便在他的手心扎下一个伤口,以作标记与惩罚。伤口愈合后,长出一颗痣,喻示她将永远对自己珍惜的人,爱而不得。

彼日,我因为这样似真似假的传说黯然神伤,他却失笑,安慰我:“传说而已,就像阿里巴巴的宝藏,可谁都没有找到过啊。”

那时,他并不明白,我会难过,是因为我很珍惜他。而他却真如传说里那样,即将离我远去。

回忆拉扯现实,我的神经倒松了松。好在,传说果然不管用。因为我想珍惜的那个男孩,转了一圈,又回到我的身边。

见我初来乍到,魏光阴硬生生地将我的座位调到他身旁,以免我会因为不熟悉环境而紧张,细心程度倒是和儿时有一拼。

上课铃响,门口一人姗姗来迟,我抬头,与盛杉视线相对,露出“好巧”的眼神,她要表达的信息却是:我竟然和她在一个班,好有挫败感。

女孩依旧削肩细腰、神情骄傲,她越过我,径直走到后两排去。我深吸口气,收拾心情,准备上课。不料我拿出的是数学辅导书,我身边的魏光阴却拿出武侠小说,偷偷掩在辅导书后方,导致我当场就想弱弱地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滨中的?”

可那是我心心念念的少年啊!我不能!再说,他从小知道的就那么多,智商也高,不听课也能混个一二名不是很正常吗?于是我全力压住了颤抖的手。

第一堂数学,这里的讲课方法的确与其他学校不同。老师讲解生动客观,引经据典。在讲到测度为0的某些集时,问还有没有人知道其他例子。现场鸦雀无声,老师巡视一遍,将目光定在我们的方向,眼镜片后面的光一闪,定定叫出三个字。

“魏光阴。”

天呢!我就知道老师发现他的小动作了!

可魏同学还沉浸在漫画中无法自拔,我暗自撞了撞他的手肘,引来他慌张的表情,随后露出流氓兔一样的迷茫眼神。我正欲提醒他被老师点名了,忽听得后方一个清淡声线传来。

“康托尔集。从几何角度看,它的函数图像面积也为0。”

那声音已趋近成熟,却依旧保持着儿时那股淡定从容,令我呼吸一滞,猛地转头。

回答问题的人就站在身后,而我的动作过大,使得对方的课桌控制不住地往后移了移。

他微微闪身,随后与我隔着半臂的距离,用墨影幢幢的一双眼静静俯视我。像极多年前的夜晚,我跌倒他身前,他也是坐在廊檐下,用超乎年龄的目光,将我审视。

“光阴。”我喃喃叫。

然后,光阴静止了。

因为那句情深意切的呼喊,我刚进校,就成为众口相传的对象。

“没错,就是电视上那个什么天才少女,结果还不就一花痴,为了魏光阴才来的。”

“也不是不能理解,少女情怀总是春嘛。”

你才春,你全家都春。

我默默腹诽着穿过众人眼光堆积的走廊,回到教室,对假冒伪劣者使用惨无人道的掐脖手法:“你到底是什么鬼?什么鬼?!”

若非他冒名顶替,筹谋已久的我,怎会对魏光阴的出现如此怔然、毫无准备。

下节体育课,教室里已没人,唯独他还抬不动腿儿地在看武侠小说。面对我梨花骤雨般的袭击,他一边收书一边逃,嗷嗷乱叫。

“你不是记得我吗?!我刘维啊!”

“刘维又是什么鬼?!”

“你老说我虚胖,却又叫我大壮那个啊!怎么样?我现在是不是瘦好多……”

我的三观彻底被毁。

刘大壮说,我的存在,对他来讲就跟人生碍石似的。我一消失,他紧跟着就被暴发户父亲找到,为了补偿,要什么给什么,还到处托关系将他送到最好的私立学校。我正自省,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如果他是刘大壮,按照他那憋不住话的性格,怎会没在第一时间蹦跶着告诉我说:“巧了吧?魏光阴也和我们同班哟!”

半秒后,我的反射弧又激光扫射般地换了个方向。是对的。当初魏光阴到祥和里,谁都不曾得知他的名字,包括院长。我也是在陪他经历过荒郊野外后,才换得他金口一开。所以刘大壮根本不知道在他身后坐了许久的人,就是当初用一出戏将他征服的男孩。

体育课堂。

刚到学校的我还没什么朋友,体育课反而比室内课更加拘束。男女生分列站,魏光阴在离我十几步之遥的地方,与他并肩的是刘大壮,正抓准每个机会向我挤眉弄眼,大意是要我别担心,还有他这个竹马。

我无心情接受他的好意,满脑子都是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那声“光阴”,以及男孩居高临下看我的那道目光。有点儿惊讶,却不狠,甚至在对视的末端笑了笑,相比儿时的他,看起来更容易亲近……

麻木地跟着做伸展运动,再回神,队伍已经解散,我听见好大声的嬉闹,侧头发现体育老师被骗进了沙坑。

体育老师刚从本地著名体校毕业,来滨中实习,长相清秀,却还处于很傻很天真的状态。见他好欺负,班上几个好动的男生,以萧何为首,恶作剧地将他推进沙坑,然后一窝蜂地上去,用黄沙将对方半个身子埋起来,惹得年华正好的姑娘们乐得合不拢嘴,唯独盛杉面色难看。

她朝我们的方向站立,脸上的颜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没多久便趋近灰色。我无聊地意淫着一出“霸道学生爱上我”的戏码,然后亲眼看着盛杉腰一弯,捂着腹部,跌卧在地。

盛家千金在学校出了问题会有大麻烦,体育老师挣扎着要从沙坑爬出,无奈力不从心。当议论的声音达到顶峰,一身运动白衣的魏光阴单手拨开人群,探看了地上的人几眼,接着神祇般地蹲下身,将她抱起,引起喧哗阵阵。

“天哪,他动作这么熟稔,难道……”

当日的盛杉着杏色长裙,颜色浅。我还没来得及伤感五毛钱,眼一瞄,注意到她臀部后方的暗色红点,遂想也未想就跑过去,挡在她身后,与魏光阴一同送她去医务室。

到了阴凉地,盛杉恢复了些气力值,开始在魏光阴的怀里挣扎,似乎很不想和他有所接触。

“喂,放开我,听见没。”

特别不礼貌,他钳住她的手反而更紧。

兴许是错觉,我仿佛从男孩眼里看见一丝恶作剧的意味,再定睛一看,那意味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对同窗的关心和眉善目的样子。

“盛同学,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别闹了。”

那语气,春风化雨,恰好其他班的女生路过,不经意听见,忍不住啧啧暗叹:“听说盛家小姐和魏家少爷不对付,看起来不是这样啊。”

“女孩子嘛,都口是心非。”

……

就这样一路顶着流言蜚语抵达医务室,魏光阴跑前跑后地联系校医务室医生,被称赞有爱心,令躺在床上的盛杉差点暴起:“啊!又来这招!”

虽不知他们之间打的什么暗语,但我能感觉到,两人的关系绝对谈不上亲密。我甚至有些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逼得这位人前清傲的大小姐风度尽失。

“天太热,喝杯糖水,躺着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女校医诊断完毕,魏光阴看了看面色微微潮红的盛杉,秒懂,紧接着看了看我,竟扯开唇角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惹得盛杉再度不满:“要说谢也该是我谢,关你什么事儿!”

魏光阴不予置评,转身出门,再回来时递给我一根冰棍,细心叮嘱道:“外面的确很热,女孩子身体比较弱,你也别去上课了,在这里陪她吧,我帮你们俩请假。”

然后我就跟儿时一样,特别有出息地接过了冰棍,欢天喜地点头如啄米,再痴痴凝望他离开的背影,冰棍化了一手却不自知。

他走后,我自认为算盛杉半个救命恩人,扁扁嘴开始话痨:“魏光阴挺温和善良的啊,你干吗老和他过不去。”

好像听见什么世纪笑话,盛杉欲哭还笑:“什么?温和?善良?”那咄咄逼人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病人。

末了,她意有所指道:“真好奇,等你们这些小花痴看见他的真面目后,荷尔蒙还会不会飙这么高。”

盛杉的话言犹在耳,导致接下来几天我都心神不宁,草稿本上常常出现“魏”字。粗神经的刘大壮忍不住了,私下里警告我。

“青梅,做竹马的奉劝你一句,千万别被美色迷惑,妄图招惹那魏家公子。”

我不解:“为什么?他行事低调,待人接物也妥帖周到,你们却都说他不好?”

刘大壮挠挠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觉得,他并非我们这种凡人可以接近的。你想,一个上体育课要准备五条毛巾的人,性格该有多龟毛。”

“你直接说自己生活得很糙不就完了?明明你不行,还骂路不平。”

刘大壮被我噎个半死,略方的脑袋一偏,傲娇地从鼻孔哼出一声,念汽车广告语似的:“路不平!我也行!”

于是刘大壮武侠小说也不看了,花样百出地证明自己有多行。

“我一天洗八次澡、梳五次头……”

我却偷偷将眼光投向教室后排的人。

正值课间休息,他行走如刚长成的青松,在即将回到座位时被萧何拦住,好像是要借他的笔记,应付即将到来的模拟考,魏光阴想也未想便答应。

到了放学时分,窗外壮观的晚霞像花一样撒开。我经过萧何身边,恰巧见他冲魏光阴不好意思地打手势。

“笔记放在桌上,转眼又不见了,真不好意思。你知道的啦,你圈的都是考试必出题,估计是谁忍不住心痒借去看了。”

看起来不是第一次。

魏光阴正好对着窗户,侧脸被晚霞光顾,浅笑:“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用了。”

见状,我心中被盛杉等人挑起的疑虑彻底打消。

哪有因为太过自制就被排斥的呢?以德报怨、乐于助人,活得和雷锋一样还有什么刺儿可挑?本仙女真不明白凡人的逻辑。

走出教室,我一边哼歌一边蹦跶着去取自行车。途中经过校园宿舍,鼻端嗅到大量的人间烟火气息,感觉心情好到飘起来,不料一个横插进来的声音毁了这片安宁。

“便宜不占白不占,还懒得自己准备了。反正他家世好,有背景,脑子又灵光,根本不在乎一本速成笔记。怎么,不想一起分享?”

我转头,瞥到萧何的脸,看他扬了扬手里属于魏光阴的笔记,对另一个男生扬扬得意地说道。顷刻,刚才还像吃了满嘴棉花糖的我,立马就跟吃了口屎似的。

关于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我是这样界定的。面对善良的人,如果对方和自身利益冲突时,我们可以选择性退让。可若面对小人,就必须让他知道,你比魔鬼还可怕。于是为了替善良的魏光阴出气,我变身撒旦他爸,磨刀霍霍,准备戳爆萧何的自行车轮胎。

恰巧,另一个男生邀萧何打篮球,我在车棚附近蹲守半小时,等人群散尽,才偷偷摸摸拿出圆规准备作案,手方举到半空,忽然感觉头顶多了一道阴影,下意识回身,发现了魏光阴。

他站在离我咫尺的地方,眸子黝黑如潭,手上抱着一摞书,应该刚从图书馆出来,树叶的阴影混着橘色余晖跳跃在他的眼角眉梢。

未待我解释,他又像经过陌生人般,目不斜视地经过我,背影干净得出奇。那在晚风里起舞的衬衣一角,成为漫天黄色里最独特的白光,晃啊晃,碎进我的眼,柔软我的心,乃至于让我发现手里握着的圆规和屠刀没有分别,下意识扔到地上,饶过了萧何的自行车。

距离高考还有几个月,许多重点大学到滨城单独招生。本城的几所中学更是以滨中平时模拟考成绩作为加分项。

听说萧何想考B大特别牛的计算机系,所以才拿了魏光阴的笔记未雨绸缪。只是他绸到了开始,却没有缪到结局。

那次魏光阴圈的重点,基本没出现在模拟试卷里。而萧何全副身心都用在背他给的习题上,根本没好好复习,自然功败垂成。犹记得一米八的男孩子,亲眼目睹着梦想破碎的样子,崩溃在教室。

刘大壮在我身边啧啧感叹:“可惜了,他成绩也不差,听说今年B大的计算机系还多给了滨中名额。要是他不动那些歪心思,自己考应该也不会差!”

我舔舔干涩的唇,鬼使神差地望向人群外围的魏光阴。上帝做证,这一次,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戏谑。

男生唇角微翘,眼里映着玻璃窗。而窗上映出来的萧何的失态,目光冷漠,令人胆寒。

片刻,魏光阴离开事发现场,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鼓起勇气追了出去。

“你是故意的吗?”

我将他拦截在走廊一隅,口气稍显不礼貌。他视线定在我身上,睫毛轻颤,须臾间又露出弧度恰好的轻笑:“什么?”

“虽然这样问特别唐突,可总觉得你并不喜欢萧何,却故意给他参考笔记,似乎就是为了误导他复习重点。”

面前人一副“你三聚氰胺吃多了吗”的既视感,令我当即有些局促,毕竟一切只是我灵光闪现的想法。而且就在一周前,我还信誓旦旦地吐槽刘大壮和盛杉识人不清,明明这个叫魏光阴的男孩,那样好。

“既然你认为我是故意的,那我再怎么解释也都会被你主观扭曲,所以我保留缄默的权利。不过,退一万步讲,找我借参考资料的是萧何本人,我从来没有任何强迫他的举动,更没保证过自己不会有失误。”

“话虽这么说,但……”

“但,你也很讨厌他不是吗?否则也不会想破坏对方的自行车胎。就算我无意中误导了他,你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比我恶劣多了吧。”

他轻轻侧脸,云淡风轻地封住了我诡辩的能力。于是我的手只能在背后麻花一样绞着,惴惴不安道:“那天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语毕,男孩忽然伸手拍拍我的脑袋,看似温柔,实际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警告。

“程同学,你究竟什么样,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有时间关心别人,不如好好准备高考。”

我眼皮一跳,抬头望着陌生的面孔。他依然笑着,没像儿时初遇般对我怒目相向。可是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希望他能张牙舞爪,再骂我一声傻。可他没有,转身就走。

魏光阴离开后,我内心五味杂陈,慢悠悠到走廊转角,却遇见盛杉。

她应该来这有一会儿了,倚着墙,贴着瓷,又长又直的头发琴弦般顺势垂下,与灵动的双眼呼应。

“对那小子前赴后继的姑娘很多,你是其中反应最快的。”她说。

其实,我并不愿成为反应最快的。没有任何做美梦的人希望被惊扰,我亦同样。大概我的脸过于苦兮兮,盛杉看不过眼,轻轻抖了抖肩膀,满不在乎的语气。

“OK,曾经对他前赴后继的傻瓜队伍里,也有我。这样你会不会高兴些?”

盛家和魏家是世交,小时的魏光阴已出落得斯文好看,脸上过早地写满了三个字:招桃花。那时的盛杉年纪尚小,不知天高地厚,成日喜欢跟在魏光阴背后转悠,还勒令别家小姑娘退避三舍,典型的“我花开尽百花杀”,偏偏魏光阴反其道而行。

她越讨厌谁,他越和谁接触,盛杉恼羞成怒,为引起他的注意,冲进他房间,抢走了他最喜欢的汽车模型。

魏家老太爷与盛老爷子是战友,两人膝下都只有儿子,到了后一代,更偏爱女孩多些,尤其喜欢人美嘴甜的盛杉,当即在魏光阴要反抗的时候佯装严肃说:“男子汉大丈夫,和女孩子计较个什么劲,就让给妹妹罢。”

少年不依,被好一顿打。

魏老爷子军人出身,尽管后来弃武从商,铁血脾性不改,手杖稍不注意就落上去,下手还没分寸,周边的人只听见破空一阵响,小男孩趔趄几步,受不住力跌倒在地。

“小小年纪就玩物丧志,以后怎么做大事?趁着皮还不结实,必须收拾规矩!”

严肃的训斥声响彻耳膜,盛杉看呆,手一滑,模型和男孩一起摔倒,顿时噼里啪啦声和风声交织。

自此,她再也不敢去魏家,生怕老爷子一个不高兴也将她一顿打。更重要的是,盛大小姐的自尊不允许她对魏光阴说出一个错字,所以从那以后,她和魏光阴好长时间没见面,直到她九岁生日宴会,魏家人不可避免地受到邀请。

宴会上的魏光阴好像变了一个人。听说在家里被关了半个月禁闭,谁劝都没用。再出来,烈性倒像真少了许多,多了一骨子温文尔雅,令盛杉再度忍不住靠近。

“光阴哥哥,今天我生日,你有没有给我准备礼物啊?”

他轻轻拉了她的手:“舅娘从法国带回来的裙子,你看,喜不喜欢。”

裙子呈淡粉色,不同于一般的蕾丝,用光华的绸缎料子代之,凉凉的,柔柔的,盛杉爱不释手,当场穿上。

“那个生日,是我人生中出过最大的一次丑。因为裙子的暗扣被事先动了手脚,待我上台和所有宾客唱生日歌时,裙带受力,当即滑落了大半,现场一片惊呼。我尽管年纪小,现在想起来也并没什么大不了,当时却难以控制,眼睛里关于羞耻的泪水毫无防备滚落。”

“而他,前一秒还亲昵地叫着杉杉的人,在惊慌失措救场的大人中间冷冷望我。那种目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光与暗交替的走廊,盛杉的记忆被拉长,语气幽幽。

“可能对别人来说,富家小孩有点儿恶趣味也正常。但魏光阴……怎么讲?那么冰凉的眼神,根本不属于那个年纪,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似的。你见过一头孤狼在月圆之夜的山巅嗥叫吗?我在帕卢草原见过,太壮观,也太惨烈。前一秒,它还静静接受大自然恩宠,仿佛谁都可以亲近。后秒,却能为了一席之地对同伴大肆进攻,远远都能听见牙齿撕肉的声响……”

“不会的!”

盛杉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讲,可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因为,我不认同她说的所有。

“或许魏光阴对待敌人的方式的确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他绝不是你口中会对同伴亮出獠牙的畜生。盛小姐,你真了解他吗?不尽然吧。如果了解的话,也不会单凭自己的一时喜好,毁掉对方最爱的东西。那不是喜欢,是小孩间的胜负欲作祟。况且,为了儿时一场恶作剧就红口白牙断定他的品格为人,有失公平。”

之前和她几次碰面,我的姿态总稍显唯唯诺诺,现在突然强硬,盛杉似乎特别不习惯,愣怔了好半晌,随后深吸口气。

“自来熟少女,你才认识他多久?我对魏光阴的了解即便没入木,好歹也有三分。从小到大伤在他手里的姑娘海了去了,我只是日行一善奉劝你,好自为之。”

“因为,有的人天生就是抱着伤害别人的目的而来。他们不择手段,还不自知。”

模拟考过了没几天,校广播通报,一家境贫寒的资优生罹患了白血病,号召全体学员献爱心。我们班筹集到的捐款由老师钦点的人选送去,正是魏光阴。

走廊谈话后,我俩再无交集。魏家司机每天都提前等在校门口,几乎绝了我和他交流的契机,我索性死皮赖脸地打了申请,和他一同前往。

那仿佛是我曾走过最长的路,倾城日光下,男孩的背脊挺直,脚下的步子迈得又开又快,莹白光线洒在他淡青色的脖颈后方,一荡一荡。

我气喘吁吁地跟上,思考着要以什么作为开场白,待进了社区必过的小巷,魏光阴突然停下,惯性促使我撞在他的肩头,回弹两步远,退至巷口。我揉揉脑袋抬头,瞄见了不远处的萧何。

周围居民都在午休,没什么人经过。萧何身边跟着三个混子模样的青年,衬衫不好好穿,露出汽油色的胸膛。见到我们,一伙人从不远处的大石头边起身,迅速围上,为首的那个将手中打火机摁得咔嗒响,演绎杀马特版陈浩南。

魏光阴看看萧何,再回头瞧了瞧我的方向,旋即倒退几步,抵达和我并肩的位置。尽管他依旧不理我,我却被他关键时刻的暖心行为感动。

萧何逼近,带着冷笑:“哟,还知道怜香惜玉。”

魏光阴没理他,眉头轻皱,萧何却来了劲,回头对杀马特说:“看看,这就是我们传说中的学霸校草哦。死到临头都这么跩,真当自己从漫画里走出来的?”

我也是嘴贱,接了他一句:“这坚持不懈的品质还不是跟你学的,死到临头还是一样猥琐。”

眼看萧何被激怒,魏光阴反应快,保护性地将我往他身后一拉。时光顷刻倒回多年前的夏天,结满秦椒的山坡,他也曾这样,将我与暴走的刘大壮隔离。

我正回忆,萧何突然笑了:“有时我真搞不明白,魏光阴。明明你厌恶的东西大堆,又总要摆出一副我为人人的虚伪模样。听说你有人格分裂,看样子是真的啊。你该不会是变态狂吧?那么多姑娘对你前赴后继的,你到底骗了多少纯洁少女……”

这些龌龊的攻击当事人还能听,我却已无法再忍,暴脾气噌地上来,抬手就要赏萧何巴掌,魏光阴却比我快一步,钳着我的手腕,紧紧压下。

“这是我和他的恩怨,不关你的事。”

旁边看热闹的杀马特忍不住了,收起打火机:“这么喜欢当护花使者,大爷让你一次当个够!”

还大爷呢,今天让你叫姑奶奶!

生活在祥和里的那些日子,为了能不被其他熊孩子欺负,我逼自己勇敢,与最调皮的孩子打架,杀鸡儆猴。小学时代,为了保护柔弱的程穗晚,我逼自己无坚不摧,和高年级的小男孩儿厮打,挖掉对方一个指甲盖的手背肉。如今,为了在月光下教我写字给予我新生的男孩,我视死如归。

好吧,以上台词是我酝酿了好几分钟才成型的。事实是,我想为他死,可他没给我机会。

萧何等人集体冲上来时,魏光阴没任何反抗的意思,反而用两只胳膊死死地圈住我,不让我还手。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女孩的力气在大男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直接导致我对刘大壮的好感陡升。因为这意味着,他从没想过对我下重手。

回到当日,场面兵荒马乱,我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侧人的下颌由青到紫,于是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强,像匹亟待脱缰的野马,无奈魏光阴圈着我的手也越来越紧,似乎天生一座困住我的铁牢。

混乱的争斗持续,魏光阴不吭一声,萧何愈加疯狂:“来啊!你不是高高在上厉害得很嘛?!还手啊!废物!”

紧跟着用尽全力踹出一脚,那抱住我的人终于踉跄,和我双双跌倒在地。

间歇,杀马特拦住目眦尽裂的萧何,给了魏光阴一些缓冲的时间,似乎想要让他求饶。

男孩抬起下巴,反手撑在地上,迎着艳阳,青红白紫的一张脸看去居然诡异壮烈。

片刻,他微微喘息,朝萧何扬了扬眉梢:“你虽然成绩不怎么样,狗急跳墙四个字倒是领悟得挺透彻。”

霎时,萧何额头上青筋暴突。他鼻孔喘着粗气,目光四处搜寻,突然弯下腰。我预感不好,视线里还未看清点儿什么,已条件反射地扑挡在了魏光阴身上。

胸前是离得近的男孩的心跳,咚,咚。后背则是什么坚硬物落下后的痛感,浑身火辣。

“行了,别把事儿闹大,走吧!”

见群殴升级到武器袭击,杀马特站不住了,喝住小弟,朝反方向拉萧何。

只一阵风过的时间,巷子里再度静得能听清呼吸。

约莫几分钟过去,我怕魏光阴愧疚,忍住疼,控住龇牙咧嘴的表情起身离开他:“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他空出撑住地面的一只手,擦拭了几下破皮的嘴角,突然露出足以惊艳我的笑容,却没有温度:“开心吗?”

“什么?”

“要用什么方法吸引他注意呢?对他温柔相待不行,假装正义使者也被无视,那么不计后果为他挡灾难,至少可以博得青眼一记了吧……自以为和小说女主人公一样英勇,把我当作随便上钩的白痴男主,希望我从此开始注意到你,对你改观,喜欢你。程改改,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青年男孩挂着了然于心的表情,我如遭雷击。

头顶的太阳好像不再是太阳,而是宇宙爆炸留下的残骸,一点一点往身上坠,砸得我体无完肤,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只能讷讷地问:“魏光阴,你真这样想我吗?如果是,为什么刚才要站在我面前。”

他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意有所指用下巴点了点巷口斜上方。我循着视线望去,发现一枚小摄像头。

这里地处滨城贫富交界地,巷外是不断穿梭的车水马龙,穿过巷子,迎面扑来的又是水沟腐臭的气息。而巷口的摄像头,用于监控巷外交通,魏光阴事先发现了这点,才不动声色地退回来与我并肩,因为恰好处于监控范围。他的举动不是为了给我勇气,只为收集萧何挑衅斗殴的证据。

“就算这样……你也不该随便怀疑别人的好意,并非每个接近你的人都居心叵测。或许,她就是想送你一颗糖,你却反手一耳光。难道这个世界上,就从没出现过让你相信美好的人?”

我严肃的诘问令男孩眼神失焦,只几秒,复又是骄傲的表情,斩钉截铁两个字:“没有。”我察觉嗓子眼儿从未有过的发紧:“真的、一个也没有?”

他偏头,懒得再回答。

我一定是疯了。

当下的无数个念头里,唯有这句话清晰地跳出来。

一定是疯了,才会坚信自己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同过生,共过死,一起挨过风雨飘零,竟不曾温暖过他一颗心。

还没被魏光阴气得呕血前,我佯装冷静要离开,可被砖头狠狠袭击过的背部,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迫得我半直的身子一软,再度栽进后方人怀里。

有种主角,中了枪的情况下还能健步如飞追犯人。

有种主角,撞了车的情况下还能讲述遗言一小时。

有种主角,断了腿……

但为什么,我只被砖头砸了那么一下,就感觉脊梁骨都被抽走一大半?!

那天,在我骂了数百次那些金刚主角后,我感觉后面有一双手,腾地,扒开了我的衣服!

“所以你一投怀送抱,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了你的衣服?!”

后来,当我与盛杉熟悉起来,聊到这段儿,她瞠目结舌问。

“我没有投怀送抱!”

“所以你还没有投怀送抱,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了你的衣服?!”

“不是,我有投怀,但他没有完全扒我的衣服啊!”

“所以你是投怀送抱,而他半推半就……”

……

准确说,他只是稍稍撩开了我裙子后方的拉链,查看我的伤势,但已足够将脸皮薄的我逼疯,此处省略盛小姐一万个白眼。

总之,彼时的我就跟个在暗巷被猥亵的小姑娘,慌张伸手捂住背部大喊“不要!”,魏光阴却恍若未闻。他神色微凛打开我的手,待发现背上青了一大块,还有破皮渗血的情况后,他当机立断,将我……扶起。

我很想问,为什么不是公主抱,盛杉可以我怎么就不行!

魏光阴好像能感应到我的内心杜白,轻飘飘道:“你刚刚压过我。嗯,有点儿重。”

呵,我曾减过肥,想到就心酸。

我坚持不去医院,怕程家人知道。他们很努力地让我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然而,我始终不能心安理得地给他们添麻烦,魏光阴只好带我到附近的诊所简单包扎。

诊所很小,病人却很多,似乎整个社区就一家,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居民都往这儿挤。看诊的是个中年女医生,因为事儿多,态度不怎么好,随随便便地将我拉进人工隔帘后方,摁压几下查看伤处后就定论:“外伤,擦药,一周忌水。”

第一道药魏光阴给上的,女大夫以为我俩是大学情侣,一边给另个患者装针药,一边支使他说:“赶紧去,上完药把座位腾出来。”

我含羞带怯地遥望女大夫一眼,而她给了我一个“装什么纯洁,我还不知道你们女大学生……”的白眼,魏光阴轻咳一声,不再扭捏。

男生下手很轻,像他整个给人的印象。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情,并非天性残忍的人能装出。我恍恍惚惚,想起与盛杉的谈话。我说她不明白魏光阴,而我,又何曾真的了解?

熬到上完药,贴上纱布,跟着他走出去,发现天色将暮。

魏家的司机打来好几通电话,他终于接了,给出地点,然后坐在一个废弃的公交站椅上等待。窒息的沉默里,我俩都将视线安放在不远处的平地,看三个小孩放风筝,一女两男。

其中一个壮硕无比的男孩掌着风筝不松手,小女孩怒了,故意扯断绳子。眼见风筝远远投奔天空,壮硕男孩特别生气,怒气冲冲要动粗,另个长相清秀的少年适时站出,将女孩单手护到身后。

傍晚的微风拂过所有人脸庞,往事不经意跳出来拍我的肩膀,我热泪盈眶。

“其实……有的。”

身边人突然说话,我反应不及:“嗯?”应答的声音略显哽咽,所幸他没全副身心陷入回忆,没注意。

“之前在巷口,你问我,有没有人也曾让我觉得世界是美好的。其实,有。不过,很多年前了,我曾经在一家孤儿院里待过。那个人,具体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甚至一开始,我也挺讨厌她,直到不小心撞破她的脆弱,她却依旧笑嘻嘻。”

我的贝齿咬着下唇,以此克制紧张的心情,循序渐进地追问:“你觉得她需要保护?”

魏光阴面上真切的温和一点点挣出:“不,是感同身受。很多时候,成长于枝繁叶茂的大家族里,不比在孤儿院里来得热闹。”

身边人露出寂寥的神色,我忽然很想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我就是那个让他又恨又心疼的姑娘。但我没来得及这么做,魏光阴猛地起身,朝放风筝的小孩儿方向去。

清秀少年始终不敌壮硕男孩,小女生抱着被揍的少年哭,魏光阴不知从哪儿变出几块白巧克力递给他们,俊的眉,朗的目,风过发梢起。

我心有所动,跟过去,站在他身后,隔着一米的距离问:“如果那个特别的人再出现,你会不会像当初那样,全副身心地相信她?”

魏光阴的背影定了定,没回头。

“不,我会离她很远。”

这答案我始料未及,语气错愕:“为、为什么?”

暮色终究来了,天际一缕窄窄的白线,将最后的光投在离我不远的男孩身上。他的侧脸在稀疏光线里晦暗不明,姿态却坚定。

“程改改,你是个了解自己的人吧?我不是。我经常不确定自己下一秒会做什么,会像喝酒断片儿似的遗忘一些事情。不过,被我遗忘的大多都是坏事,知道这有什么好处吗?那就是,无论伤害了谁,都不会有罪恶感。”

他顿了顿,道。

“如果世上真有我不想伤害的人,她是其中之一。”

不得不说,心灵感应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当魏光阴坦诚自己不想伤害那个女孩时,我竟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你早就认出我了吧。”

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那一刻,他身体不自然的僵挺将他出卖。像初初行走江湖的少年,拿着柄没开封的剑,不小心溅上血光。纠结,忐忑。

“毕竟,叫改改的人不多,在第一面熟稔叫出你名字的女孩更是少。以你的心智和手段,只要稍微用心就能打探到。我不清楚,这些年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事,但我坚信,你的内心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却善良的小男孩。”

“你早就认出我,才主动给我买冰棍,帮我请假。可你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在说,远离她,于是你一会儿温和一会儿冷漠,挣扎在想靠近却不该靠近的天平上,摇摇欲晃。但你忘了,魏光阴,我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性格啊。否则,我也不会费尽心思,追寻着你的足迹,来到滨中。”

说着,我抬起脚,试图走近他,却被喝令待在原地。

“别过来!”他回身,冲我怒目相向,“当年那个小女孩,早就死在悬崖下边,不应该活在今天。”

“但她活了下来,还找到了你,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我持续走近,对面人的表情陡然凶狠:“就算是又怎么样?程改改。别假装了解我,更别试图剖析我。你见过人性最残忍的样子吗?没有吧,会死。”

我被他瞳孔里大片的黑暗惊到,倒吸一口凉气,却没有害怕的心情,反而心疼加剧。

“魏光阴,你总是强调自己冷酷的那一面。可你见过自己温柔的样子吗?我见过啊。”

待我们只有半步距离,我大着胆子去拉他的手,像暴雨倾城的夜晚,我们互相依偎取暖。

“我见过一个小男孩,明明自己不会安慰人,却信誓旦旦告诉我说,总有个人会带来亏欠我的爱。我见过那个小男孩,明明身体不够强壮,却以一己之力挡在我的前方。我见过的男孩,明明信上说的是别等我,他却心软,骗不识字的我说,要好好长大,等亲人归来……”

男孩的身体在夜风里抖了抖:“别说了。”我却不罢休。

“不管贫穷或富贵的人,都有选择的权利。选择凝视深渊,深渊便会回以凝视。选择面向太阳,太阳也将不吝啬它的光芒。我不管那个男孩凝视过多久的深渊,但是从今以后,我要做他的太阳,像他曾经给予我无声陪伴的那样。”

感谢不久前我恶补过的琼瑶剧,否则打死我也说不出这么漂亮的话来。也是那天,我才得知魏光阴当初来到祥和里的真相。

萧何听见的传言没错,十岁那年,魏光阴的确被查出患有精神疾病。

症状就像他说的那样,会不记得自己究竟做过什么,还曾因为这个病,犯过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当时的魏家早已声名显赫,为了避媒体风头,才将他悄悄地送到祥和里。每逢周末,魏家的心理医生会秘密前来跟进他的病情,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周总要消失一两天的原因。一年过后,医生说他的情况近乎痊愈,只没想到,回了滨城,又隐隐有复发的迹象。

“你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活着最大的希望,竟只是每天早上醒来,听用人小心翼翼地对你说一句:少爷,您昨晚睡得很好。睡得很好?哈!”

魏光阴斯文的面容此刻稍显扭曲,我着急忙慌抱住他。

“没关系的!只要是病,都有治好的那一天啊!你在祥和里那段时间不就好了吗?一定是我和刘大壮成天耍宝逗你开心的缘故!哦,对,刘大壮,就是刘维!坐你前排的那个!你看,命运重新将我们聚在一起必然有它的道理。说不定,这就是你病的转机,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男孩终于安静下来:“一直……”

“是,一直。我从小就是个信守承诺的孩子啊,以前你的管家用公仔收买我,要我和你一起玩,我不也照做?”

这些稚语在魏光阴听来一定特别没力度,他遥望天际,喃喃道:“别轻易许诺,你可能还不明白,世上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轻易破坏承诺。”

我的表情慎之又慎:“兴许我存在于规则之外。”

后来,我心爱的少年,他说了什么?好像说我太傻,却不再是讽刺的语气。两张青涩的面容,隔着重重的夜色与旧时光相对,久久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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