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钩,凉如水。
姬长安坐在御书房内,看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默默发呆。
一年前,父皇突然去世之后,她便正式继承皇位,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
但她并没有欣喜。
相反,心中充满了焦虑与恐惧。
现在的燕国内忧外患,权臣们对皇位虎视眈眈,对她毫无敬畏;
边境的藩王牢牢握着兵权,不肯退让半步;
还有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显示出敌意的北齐,更是充满威胁。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让她寝食难安的事。
——她身上有一个秘密。
一个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
——她是女儿身,是一个公主,而不是龙子。
所以,她并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从小到大,她都是女扮男装,被父皇当作皇子在培养。
这个秘密,她守了十六年,也担忧了十六年。
她还会一直守下去,也一直担忧下去。
……
……
脚步声响起,将姬长安的思绪拉了回来。
一名宫女将御膳房准备的银耳莲子羹端了上来。
“陛下,请用膳……”宫女的声音很稚嫩。
姬长安看了看那个小宫女,豆蔻年华,脸上还带着些稚气。
“放下吧。”姬长安温和地说道。
“是。”宫女怯怯地走到姬长安身边,小心翼翼地放下羹汤。
忽然——
银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姬长安的喉咙刺来。
姬长安目光一厉,拿起手中的奏折挡了一下,同时身体后仰,惊险地避开了那一刺。
但是,伪装成宫女的刺客,并没有退缩,她熟练地下翻匕首,改刺姬长安的心脏处。
奏折在挡第一下的时候就已经报废,来不及拿起其他东西,姬长安不得已用手掌拍开了匕首,然后翻身而起。
两刺均失败,刺客就再无第三次机会。
姬长安快如闪电地掐住了宫女的手腕,内力一震,宫女的手骨“咔嚓”一声断了。
候在下面的花公公飞身而来,心急如焚地上前一掌,那宫女瞬间香消玉殒。
姬长安有些愤怒地看着倒在她面前的宫女的尸体。
宫女的脸上毫无恐惧,只有麻木。
这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啊!
为了要她的命,他们私下里究竟培养和洗脑了多少这样无辜的人?
又是哪一派系已经嚣张到连她这个摆设都不想要了?
“陛下,老奴大意,罪该万死!”花公公扑通一声跪下了。
姬长安挥挥手,突然感觉胸腔里血气翻涌,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
“陛下,您怎么样了。”
花公公顾不得跪着了,上前去检查她手中的伤口,然后探向她的脉搏。
花公公是先皇为了隐藏姬长安的女儿身,特地安排给她的贴身太监,武功高强,医术精湛。
平时姬长安病了,都是花公公帮她诊治的。
诊完脉后,花公公骇然看向了姬长安惨白的脸,担忧地说道:“陛下,反噬越来越严重了,您不能再用那功法!”
“朕没事!”
姬长安推开花公公,语气里斩钉截铁,这是给花公公说的,也是给她自己说的。
她绝对不能有事!
“还有,你别老动不动就罪该万死。你死了,朕身边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母妃走了,父皇也走了,云瑞哥哥又……她现在能够信任的,就仅有花公公一人。
花公公泪眼婆娑,心疼地说道:“陛下,您放心吧。老奴不会死的,老奴会一直陪着陛下。”
“而且,就算老奴真的死了,陛下也不会孤单,靖南王一定会……”
“靖南王?呵!”
姬长安忍不住苦笑一声,打断了花公公的话,“说不定靖南王现在时刻都在盼着朕死呢!”
“陛下,怎么会?靖南王自幼与您一起长大,你们两人亲密无间,他……”
“花公公,人心是会变的。况且朕当年,还那般对他……”
姬长安一边任由花公公处理着她手上的伤口,一边翻出了一份奏折,展开给花公公看。
这封奏折,正是来自靖南王镇守的青冥关。
青冥关大捷,梁国退兵,靖南王率五万大军回京复命,三日后便可抵达京城。
“南境大捷和靖南王动身回京复命都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可是他带兵回京的奏折,今天才送到。花公公,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未得皇帝诏令,边关将领不得私自带兵进京,这是历来的规矩。
可是靖南王,不仅带了,还带了五万!
同时,为了防止天子和朝臣反对,他竟然故意拖延奏折上承的时间。
现在人都已经快到京城了,想退都退不成!
“率领大军进京?”
花公公有些错愕,“难道……靖南王想造反?”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暂时,应该不会吧,但是不得不防。”
姬长安疲惫地挥挥手:“不管怎样,该来的总是会来。”
“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准备。”花公公帮她处理好伤口,便离开了御书房。
“云瑞哥哥,你这样不惜跟朝廷作对,带着五万大军归来。”
“到底是想用这五万大军帮我呢?”
“还是想用这五万大军杀我?”
姬长安看着窗外,茫然自语……
时间过得很快,三天一下子便过去了。
无论是否愿意,大军凯旋而归,文武百官和天子理应去城门口迎接。
姬长安一身龙袍,威严地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城门豁然而开,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地靠近。
出征两年,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靖南王欧阳云瑞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骑在马上,暗红色的重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面容清冷,犹如战神下凡,三十六骑紧随身后,威武地隔开他与人群的距离。
万人之中独独他卓尔不凡。
两年过去了,他看起来比当初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和冷酷。
这样的他,似乎更加有魅力了。
姬长安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萦绕。
她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想要将他的身体连同内心看穿。
看着看着,眼睛逐渐模糊。
眼前这个威武的大将军和记忆中那个温柔少年逐渐融合,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
那一天,她正式被册封为太子。
而他,正式被老靖南王准许加入靖南军。
他们两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各自的好消息告诉对方。
然后,他们就在朱雀大街上相遇了。
她记得当时,他也像现在这般,身穿盔甲,骑在骏马上缓缓地向她走来。
不同的是,当时他看她的眼里全是温柔。
他笑着说:“长安,你看你云瑞哥哥帅吗?要不要云瑞哥哥带你去溜两圈?”
她还在发愣,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手抱上了马背,朝着城外奔去。
那是她第一次坐那么快的马,有些害怕,但是感受到背后的温暖,似乎又没那么害怕。
他们跑了很久,直到马都累了,才停了下来。
他将马拴在了玄武湖边的树上。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一句话。
然后他们同时笑了。
后来,是她先说的。——他一直把她当作弟弟般看待,什么都让着她。
“父皇已经正式下旨,立我为太子,我现在是正式的太子了!”当时她才十岁,笑得像个傻子。
“真好!我爹也正式让我加入靖南军了!”那年他才十三岁,也笑得像个傻子。
她幼稚地向他伸出了手指,约定道:“我一定会像父皇那样,做一个好皇帝,守护百姓,守护燕国。”
他宠溺地勾住了她的手指,说:“等你做了皇帝,我一定已经是一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我会像我爹那样,守护皇帝,守护燕国,守护你一辈子。”
阳光下,他们两人的手指勾在一起,约定达成。
……
……
现如今,她做了皇帝,他也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将军。
如果两年前,父皇没有下旨让卧病在床的老靖南王出征,
如果欧阳云瑞求她帮忙的时候她答应了,
如果老靖南王没有战死沙场,
也许,他们的约定还作数,他们会一直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而她也不用像现在这般孤军奋战。
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她相信,
现在,欧阳云瑞对她的恨意,一定比情义更加浓烈!
相似的画面。
同样的两个人。
姬长安的身后站着文武百官,欧阳云瑞的身后跟着五万大军。
这一次,姬长安没有发愣,无比清醒且眼神凛冽地盯着他。
这一次,欧阳云瑞也不再温柔,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心悸的杀气。
那个人,带着杀气,带着五万大军,踏马而归!
靖南王是历代镇守南境边界——青冥关的藩王,执掌着二十万靖南军。
由于先前的出征,南梁已经被打怕了,就算欧阳云瑞一下子带了五万大军回京,也不会给青冥关造成风险。
但,却能给予京城极大的压力和威胁。
姬长安已经登基为帝,可她也仅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面对着眼前威风凛凛的靖南军,说不害怕是假的。
只是,此时容不得她后退半分!
所以,她面带微笑地领着百官上前了一步。
欧阳云瑞翻身下马。
他下马之后,屹立不动。
他身后的将士也,屹立不动。
见此,姬长安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的微笑逐渐消失。
“靖南王!您该行礼了!”紧跟在姬长安身后的花公公轻喝了一声。
带着大军面圣,竟然不跪下行礼,这是真想造反吗?
“臣,参见,陛下!”
欧阳云瑞缓缓跪下,“陛下”二字,用的是重音,不知是不是姬长安想多了,她听出了浓浓的恨意。
在欧阳云瑞跪下之后,他身后的众将士才整齐划一地跪下,异口同声宛如万马奔腾响彻云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果真是,欧阳家的靖南军啊……
“诸位请起!”
姬长安忍住了心中的惶恐和不悦,伸出双手把欧阳云瑞虚扶了起来,目光看着他的甲胄,客套道:“靖南王,你辛苦了。”
欧阳云瑞没有接话,只目光冷冷地盯着姬长安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绑着纱布的手掌,然后抬头看向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然后,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寒。
姬长安:“……”
不回应她就算了,给什么脸色!
姬长安懒得去猜他是怎么想的,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地转头望向了他身后的将士。
父皇尚且在世的时候,就忌惮着这靖南军。
后来梁国屡犯边境,没有适合挂帅的人选,父皇便顺势把卧病在床的靖南王指派了出去。
然后,如意料之中的那般,靖南王战死沙场,其子承接父位。
两年后,青出于蓝的欧阳云瑞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欧阳云瑞对她父皇,甚至是对她,是有怨恨的。
但她并不觉得父皇当初做错了。
皇恩浩荡,早已对欧阳家加官进爵,甚至给予了他们绝无仅有的可世袭的王爵,他们竟然还拥兵自重!怎么,难道是想更进一步吗?
至于……
回想起以前欧阳云瑞对她无微不至的好,回想起当初他毫不犹豫地向她下跪,泪流满面地乞求她,姬长安心中颤了颤。
她对他的亏欠,那就来世有机会再还吧。
父皇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这是大燕的江山,这是姬家的江山,她无论如何也得守住。
当时,她应下了的。
哪怕这个江山现在已经在风雨中飘摇欲坠,哪怕需要牺牲掉她自己,她也得守住。
更何况,不管是因为她的真实性别,还是因为她坐着九五之尊这个位置,她都没有退路不是?
“陛下,你为何不敢与臣对视?你是在心虚吗?”
略带讽刺的声音把姬长安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的嗓音没有任何变化,但语气却是姬长安以前从未听过的。
心虚?
姬长安顾不得难过,如他所愿,眸子坚定地扫向了他。
“靖南王!放肆!竟一而再地对陛下不敬!”花公公怒斥道。
“靖南王,你太过分了!”
“胆敢对陛下不敬,罪该万死!”
“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
文武百官人群骚动了起来,有人愤怒,有人暗喜,但更多的是,观望。毕竟,面前还有五万大军呢。
欧阳云瑞不屑地笑了笑,无视了花公公以及她身后的文武百官,低头看着姬长安,继续说道:“陛下,当初先皇是如何对臣的父亲,你又是如何对臣的,臣,没齿难忘!”
所以,他当真是回来找她复仇的么?
姬长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她幻想过很多次他会站到她的对立面去,但真当他成了敌人,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陛下,城门口风大,您该移驾麟德殿了。”
花公公适时解了姬长安的窘境。
姬长安点了点头,让花公公去传口谕,然后就转身走了。
她是堂堂帝皇,欧阳云瑞对她如此不敬,她是该龙颜大怒,然后下旨惩罚他的。但他毕竟于国有功,而她,也确实有些心虚,更是,不舍得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