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谣,你再帮我一个忙吧?”
午休时间,教室里的学生们正插科打诨聊着天,笑闹声嘈杂。
司谣才趴在桌上小睡不过两分钟,迷迷糊糊中,被同桌季姝仪一下推醒。
她仍旧安静地把脸埋死在胳膊肘里,装睡,根本不愿意抬脑袋。
“醒醒。”季姝仪又重重推搡了下司谣,声音也响了几分,“醒醒啦,你帮我个忙呗。”
又来了。
推什么推没看到她在睡觉吗?怎么能!这么!烦人!
凶巴巴的弹幕在司谣的脑海里刷了满屏。
然而下一秒,司谣睡意朦胧地抬起脸:“啊。”她茫茫然张口,“什,什什么?”
桌下,一张嫩粉色包装的信封被迅速塞进司谣的怀里。
“欸,你帮我去送一封情书吧,好不好?”季姝仪此刻的声音低了八度,凑过来,“给……的。”
“谁?”
季姝仪:“诶呀!就是……简言辞,高三7班的那个学长。你知道的吧?”
司谣当然听过这个名字。
她揉了揉眼睛,彻底清醒了,沉默几秒钟。
上一次叫她帮忙,是发昨天随堂测的数学卷子。还是十五分钟前刚发生的事。
这次又叫她去送情书。
司谣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疯狂锤起枕头。
啊啊啊到底有完没完!她是她的爹吗?管天管地还要管给她的心上人送情书!
可是一开口,她讷讷:“现在、在吗?”
“就现在呀,现在简言辞肯定还在操场上打球呢。”季姝仪立即喜笑颜开,她亲昵揽住司谣的胳膊,“还有十五分钟才上课,来得及的,你直接去给他就好了。”
司谣:“可,可是我不,不认识……”
“诶呀拜托了。”季姝仪双手合十,笑容漂亮又明媚,小声说,“我知道你最好啦。”
班花一撒娇,前桌任嘉凯正好转过来看到她这一幕,男生青春期的躁动一下被点燃,当即嘘闹起哄。
“我靠女神你快别笑了!笑得我都想早恋了!”
“别乱讲。”季姝仪抿唇笑,“你昨天的英语卷写了没有?下午要检查的。”
“懒得写,我现在就想给你写情书,不想写英语卷子……”
没人注意到司谣,她默默闭嘴,在一片起哄嬉笑声中揣起季姝仪的情书,离开座位。
经过教室后门时,又被角落里的女生随手塞了一个保温杯:“司谣你要出去呀?顺便帮我灌个热水吧,谢啦。”
“……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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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司谣才终于走出教室,在学生零丁的走廊上静静呵出一口白气。
已经在脑海里锤了五百次并不存在的枕头。
她不是那种没脾气的小包子、老好人——至少在最开始不是。
她是后天言语功能障碍患者,语言残疾,再具体一点,就是她没有办法流利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俗称,口吃。
这个毛病,是在以前被吓出来的。
自从那件事后,司桂珍带司谣去看过不知多少医生,也狠狠心给她试过偏方,却都没有用。
怎么改都改不过来了。
能转学到四中这样的市重点,也是当初司桂珍赔着笑脸,托她在校多年荣誉女教师的面子,屡屡去求校长才走的后门。
司谣早已习惯了在身边正常的同学中缩成一小团,不闹矛盾不惹事,当一块低调透明的背景板。
也许是因为她的口吃。
逐渐地,班上的女生开始频繁找她树洞心事,谈八卦、吐黑泥。至少司桂珍当初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司谣算是融入了集体。
没有人担心司谣会泄露什么秘密。毕竟这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结巴同学。
不会吵架,大小活可差遣。
三月初春,司谣在回寒天里和时间赛跑,三步并两步,急急蹦下楼梯。
少女的脸颊被风刀刮得通红,厚厚刘海被吹掀,散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
司谣愤懑数着楼梯往下跳,自己要是个漫画小人,现在脑袋上就应该被画了一个“井”字型的小青筋。
啊好烦好烦好烦——
有的人表面上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
可在心里已经被憋屈成了人型弹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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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大午休结束还不到五分钟,篮球场上依旧热闹非凡。
司谣一路跑到场边,嗓子生疼,还在扶着膝盖剧烈喘气,忽地听见场上传来男生轰然炸开的口哨声。
一抬头,刚好目睹有一道身影蓦然拉起,后仰跳投,迅速利落投进了一个三分球。
“漂亮漂亮——”
“牛逼!”
“牛啊简神——”
司谣勉强定了定视线。
被一群高个围在中央的那个男生只朝她露了个背影,身形修长,在料峭春寒里单穿着件白色校服短袖。
刚才投篮的时候,他随动作扯露出一截白皙腰身,腰腹肌理紧韧,绷着介于少年与成年男人之间的那股勾人气质。
场边还有女生围在那低声尖叫,脸红跺脚。
好冷。
都不上课的吗?
好臭显摆的,一群男的。
下一秒,那众星拱月般的男生回过身,司谣看见他的脸,脑海里满屏飘过的吐槽弹幕一瞬间停了停。
“简神,等下还打不打?”有人接住抛过来的球,意犹未尽,“今天翘一节课继续打呗!”
“傻逼玩意,你以为简言辞是你?消失一整天不上课都没人发现?”
“操了,我想他这不是保送了嘛……”
简言辞。
司谣远远盯着那男生极为好看而分明的脸部轮廓,几乎在一瞬间就确定了。这人就是简言辞。
一堆神性光环的完美学长,老师的宝贝同学的爱。
听说家境特别好,本人成绩也顶尖,各项竞赛加分堆在身上,早就是清大的预备役。
别问她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十个找她聊心事的怀春女生里,至少能有三个暗恋简言辞。
一场球打完,男生们纷纷捡起外套,懒懒散散往场外走,周围看完全程的几个女生赶忙过来送水。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几乎对篮球打得好的男生没有抵抗力。
周常烨朝一个学妹挤眉弄眼,余光瞥见前方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简,简简学,学长——”
人群中,身材娇小的女生努力从中挤出半边身体,厚刘海遮住了部分眼睛。居高临下的角度,只能看清她轮廓光滑的下半张脸,和莫名绯红的脸颊。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司谣已经一鼓作气把情书塞进了目标人物的怀里。
“这,这是给给你的信……”
不是她写的不是她写的!
司谣顿挫着咬字,想尽快说完:“是我,我的——”
“我的同咳咳,”说太急,她一下呛进了气,连“同桌”两个字都说不完全,“咳咳咳同咳……”
啊啊啊啊啊!
司谣憋得脸颊红红。
……被自己气的。
“不好意思。”正在她疯狂脑内挠墙时,对方润泽悦耳的嗓音接过话。
众目睽睽,司谣一下抬起脸,和面前的男生视线撞了个满眼。
近距离下,男生敛着一双桃花眼,浅褐色的瞳眸正映出她的忐忑,琉璃一样漂亮。
她不由一顿,连呼吸都轻了。
他的五官轮廓好看得像少女漫画里的描刻,看人的时候很专注,宛如微荡的清澈春水。
让人一下想起那句,“十里平湖秋月,一色明镜映天光”。
司谣愣愣地见简学长把粉色的信封还给了她,以一种非常礼貌的口吻,道歉说:“对不起,我暂时还没有这个心思。”
“同学,哎同学你有这么紧张吗?”旁边周常烨早就笑癫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
司谣羞愤:“不,不不是……”
周常烨:“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操哈哈哈我这辈子没见过告白紧张成这样的!”
司谣这辈子也没感觉这么丢脸过,脸颊更红,气的。更像一个含羞带怯的怀春小少女。
“哎学妹!你哪个班的?”另一学长乐得要死,“叫什么名字啊?”
司谣完全不想报名字:“……高,高二三,三班的。”
不记得最后怎么回的教室了。
司谣顶着班主任沈东辉的迟到训斥,心死无波澜,脑海里跟倒带一样循环播放着一干男女生的哄然笑声。
就记得,只有那个最好看的简学长态度令人舒服,还说了句人话:
“要好好学习。”
.
情书没送成,季姝仪一整个下午的课都没给司谣好脸色。
司谣也不在乎她的态度,而季姝仪在快放学时才恢复笑脸,想让她帮自己做个值日。迟疑了下,她还是点点头。
教学楼内的学生一拨拨离校,稀稀拉拉都走完了。
终于拖干净教室,她从书包里扒拉出手机。
屏幕上跳出来几条司桂珍的留言。
妈妈:【谣谣,今天妈妈要开教研会,晚点才回家】
妈妈:【冰箱里面还有昨天剩的八宝饭,饿了就自己热一下,先垫垫肚子】
司谣:【嗯,知道啦】
司谣并没有马上回家。
安宁巷这一片地带是槐城最乱的地方,跟名字没有半毛钱沾边,一点都不安宁。
时间已过黄昏,天色逐渐黑沉。司谣颠着一书包的作业本,熟练避开这条沥青路上坑坑洼洼的油腻水洼,灵活身影一闪而过,钻进了巷子里。
夜晚才是安宁巷最热闹的时候,吆喝声此起彼伏。
昏暗的大灯拉着,她穿过一个个卖烧烤的小吃摊、卖黄色光碟的窝点。
网吧门口,胖子老板眯缝着眼瞧见司谣,“呸”一声吐掉嘴里的香烟头:“唉哟,又来啦。”
“嗯。”
交了钱,开机位。司谣点开桌面上的一款游戏客户端。
这是一家黑网吧,不查身份证。不良未成年的天堂,口吃乖学生司小谣常来光顾的地方。
司谣喜欢打游戏,这事连司桂珍都不知道。
屏幕里对局激烈,少女葱白纤细的手指正快速不断地连击鼠标,操控着游戏英雄拿到了四杀。
“呦呵,小孩可以嘛。”
旁边一花臂大哥注意到司谣,连成人动作片都不看了,探过来旁观游戏。
司谣手速忽然慢了一拍。
团战死了。
“操,你怕个啥?”花臂大哥骂了句,又点点门口老板,“这儿是雄哥镇的场子,我能把你一小兔崽子怎么样?再说了,你这毛都没长齐……”
他一打量面前的小女孩,齐耳短发,一脑袋蓬松自然卷遮了眼睛和半边侧颊,看不清脸。手边放着喝了半盒的草莓牛奶,小孩兮兮的,瞧着就没长开。
校服还特地反穿着,把里边白色的网格面翻出来外穿了,搞不清是哪所三流职高的校服。
游戏里,团战输了,队友已经开始骂脏,一整对话栏都是屏蔽词。
对方:【我****】
对方:【我******司马东西】
……
花臂大哥还没看清骂的什么,就见少女手指动了,在键盘上敲字如飞。
yaoyao:【答应我,如果有什么肢体障碍请远离电脑,不要用脚打游戏】
yaoyao:【你打得比我妈妈炖的猪蹄还烂 】
一个字没被屏蔽。
对方:【***】
yaoyao:【知道吗?你和小兵的唯一区别就是你会打字】
对方:【…】
花臂大哥:“……”
草,这小孩还挺会嘴人。
一小时的上机时间很快过去,正好够打两盘游戏。
花臂大哥:“小孩,你打这游戏能挣到钱不?”
司谣摇摇头。措辞好几秒,她才惜字如金地挤出:“喜欢。”
花臂大哥冷呵,小屁孩在游戏里叭叭的,到现实里还他妈装高冷,只挤俩字。
司谣背起书包,她单纯是喜欢打游戏,就是排解和消遣,没别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打游戏能名正言顺地——喷人。
而这也是她唯一的,能流利和人对话的方式。
.
妈妈:【谣谣,你怎么还没回家?】
今天没注意,在网吧赖久了。
司谣看着司桂珍发来的信息,抿了下唇没回,果断选择抄近路,从网吧后门走。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幽深的后巷黑黢黢一道,只有相隔甚远的零星路灯,晕着黯淡的光色。
静得只听闻淅沥雨声。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闷重的“咚”响,极为突兀,司谣猝然停下脚步。
像什么肉实的东西狠狠撞上了墙,紧随的是一道瘆人惨叫。
她缓缓屏住呼吸,借着前方昏暗模糊的灯光看,不远处,似乎有两个人影。
一人被利落抓扯住头发,毫不留情地往砖墙上撞——
“咚”!
这回连惨嚎都没了。
那道人影缓缓瘫软下去,头上染的黄毛一半沾血,一半泡进泥水,整张面孔血水混着泥渍往下淌,连五官都辨不清了。看着触目惊心。
他从喉咙断续溢出点儿嘶哑而残破的呻.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
司谣睁大了眼,即便再胆大,也吓得一时懵在原地。
直到好一会儿,黄毛才小幅度动了动。
他气力虚弱,颤抖着想去拦对方的手:“求……”
“哥……哥我求……求你……不敢了……”
面前站直的颀长身影笼罩着黄毛,直接抓住他的头发将人扯起,没有应答。
不知道两人有没有注意到她,司谣心跳一阵比一阵剧烈,悄步后退。
突然,熟悉的来电铃声在暗巷中响起。
司谣被惊得一下浑身弹起!
她手忙脚乱,边摁掉来电边想跑,一抬脑袋,恰好对上那人侧过脸瞥来的目光。顿时僵滞在原地。
灯影朦胧下,男生神色淡漠,下巴上似乎还溅着黄毛的血迹。
他的五官被勾勒出漂亮轮廓,一双桃花眼在幽暗光影里冷着,些微映出点剔透的光,刺刀的寒芒一般。
简……
视线相对。
好半晌,司谣才磕巴着开口:“我,我没,没——”没看到!
越急越说不清话。
“我,我我可以没……”她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寂静。
简言辞看司谣片刻,修长手指从黄毛发根处稍稍松开,笑了笑,偏了头,耐心地接着问:“没什么?”
她看着对方眼里淡淡噙着的笑,月黑风高,也开始有点抖。
不同于白天感受到的如沐春风。
现在这个简学长笑得像鬼故事里的吃人妖孽,哪有半点传言中温柔学长的影子。
司谣本能觉得,他可能或许大概是有什么精神疾病。
她欲哭无泪:“我没……”声音越来越小。
“嗯。”这妖孽也不知道在“嗯”什么,将黄毛从脚边踢开了些,语调勾着点儿浅浅的懒,“你没命了——”
司谣一动不敢动。
简学长笑意流转,一字一顿地说:“小结巴同学。”
司谣一直有个梦想。
梦想某天她也能跟打游戏一样,把那些她想怼的人喷得哑口无言。
——然而她可能活不到付诸行动的那一天了。
雨愈下愈大,小巷里黑得如同恐怖片现场。她后知后觉听清了简言辞说的话,大气也不敢出,想转头就跑。
跑不动,脚是软的。
黄毛仍旧瘫软在地,流淌的血不断蜿蜒过太阳穴,嘶喘声逐渐虚弱,奄奄一息。
空气中都像弥漫着湿漉漉的血腥味。
“对,对对不起。”司谣磕磕巴巴,“我就,就是路路路过……”
“小结巴同学。”
她听简言辞又叫了一声她,态度温柔得就像个正给人解题的学长。
“你不用接一下电话吗?”
司谣捏紧手机,摇脑袋又摇脑袋:“我,我没有拍,拍照。”
简言辞一顿,借着黄毛的卫衣领口,随意擦干净了手指上的血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会装作……不不对,”她诚恳得快噙泪,极力撇清,“我不,不认识你!”
“……”
两个人的对话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此时黄毛艰难匍匐着爬到简言辞脚边,哀求着:“哥……求你……”
“我保证……下次不敢……我再……”
简言辞垂下眼睫看他,好像失去了点耐心。
“知道了。”他弯眼笑,“你先走吧。”
话音刚落,司谣眼睁睁看着黄毛整个回光返照,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
他一条腿可能是折了,逃出两步就痛得直接踉跄在地。
就这么拖着身躯,一瘸一拐逃出了巷外。
她震惊睁圆眼睛。
等等,那她呢?她也可以走吗?
……滚也不是不可以啊!
幽静潮湿的暗巷,只剩下两人。
面前的男生一步步走近,司谣脑海一片空白。
“你!”她凶巴巴憋出一个字,见简言辞居然脚步一顿都没顿,一秒认怂,“……你,你你下巴,巴上有,有血。”
简言辞擦掉溅在下颌的血迹,捡起离她不远处的黑色背包,拨开拉链,不知道在找什么。
精神紧绷的司谣顿时蹦出来一个念头。
枪——枪吗?!
她打颤:“杀杀杀人犯法——”
与此同时,简言辞从背包里拣出一把黑色折叠伞。
“……”
“小同学,我记得你是高二三班的,是吗?”简言辞走到她面前,一把伞撑在两人头顶,礼貌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的记忆力居然这么好,司谣一颗心沉到底,他还记得她是哪个班的。
“我叫司谣。”她试图表现友好,乖乖仰起脑袋,“我,我们,下下午……”
“嗯,我们下午见过。”简言辞笑,“你是不是还给我送了信?”
司谣愣了下。
光线很暗,此时两人却离得特别近。
男生看她的这个角度,过长的眼睫毛敛着清澈的瞳眸,末梢还沾着水珠,此刻笑起来如同开了一枝沾水桃花。气质也令人舒服。
呸,如果不是有精神疾病那就更好了。
正这么想着,简言辞打量了会儿她,忽然伸手触碰近。
电光火石间,记忆里的某一幕伴随着莫大恶心感,刹那间席卷了司谣。
耳边嗡地一声,她迅速扣住面前的手,想也不想,下嘴就是狠狠一口。
虎牙陷进皮肉的痛感猛地传来,简言辞立即皱了眉,松开伞,刚想将她一把撕开,在伸手扣上她的肩膀时,顿了一顿。
少女校服外套下的肩膀纤瘦,整个人紧张绷着,怕得不停打细颤。
小猫一样,浑身炸毛。
但一点没撒口。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司谣感觉脖颈被勒得一紧,正被他提住了后领。
“先松口。”简言辞居然像拎猫一样,将她整只轻松提起,语调也慢慢的,情绪散淡,“好心给你撑个伞,怎么不打招呼就咬人?”
司谣舌尖舔到了血腥味,回神了。牙齿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
借着光线,她看见简言辞那手背上明显的一圈牙齿印,很深,还在慢慢渗血——她咬的。
懵住良久。
一股被灭口的危险感袭来,她顿时捋起自己的校服袖子,紧张商量:“我,我我也,给你咬,咬咬回来吧……”
蓦然额头一凉。
简言辞按住她的脑袋,稍稍低了额,没什么表情地看她。
淋湿的刘海就这么被他拨到一旁,露出她弧度饱满的额头,也让人看清了脸。
少女皮肤很白,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有一双称得上漂亮的小鹿眼,眼里满是戒备,小兽一样警惕。
“……不,不会说出,去。”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司谣表情想哭,即刻表明立场,“我嘴,嘴巴很,很严……”
这位简学长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是挺严——”他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补,“严重的。”
“……”
简言辞动了动手指,又笑了一下:“小订书机。”
司谣默默盯着他手背上那两排又深又狠的牙印,好形象,觉得没法反驳。
正僵持着,熟悉的电话铃声又突兀响起。
司谣也不敢接。
她巴巴征求意见:“我可,可可以,走吗?”
学长那双桃花眼澄澈如水,像是思忖片刻,笑说:“可以。”
于是司谣手脚并用地扑腾一阵——根本没用,整个人几乎悬空,后领还是被提着没放。
……好想骂人。
她默默盯着面前这人面兽心的神经病看。
小结巴的眼神在骂人,眨动的每根睫毛上都像贴着脏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简言辞阴翳的戾气才逐渐消散。
他好脾气地询问:“等到你说话不重复了,就让你走。”他笑,“好不好?”
好他个——
憋了半天,司谣勉力蹦出一个字:“好。”又隔一秒,“的。”
“……”
她继续拆分:“我。”
又停顿一秒。
“不。”
“重。”
“复。”
太过紧张,她忽地打了个饿嗝,还不忘补完句子:“……了。”
“……”
司谣盯着简言辞看。
她理直气壮地盯着他看。
那双鹿眼灵动,像会说话,叽里咕噜飘过去两条高亮弹幕:
——简学长,我申明一下。
——即使你有精神疾病,也要说话算话。
.
开了家门,炖排骨的香气从客厅飘到玄关。
司谣换下帆布鞋,叫了一声妈妈。
“谣谣?这么晚才回家,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也不——”
“怎么搞成这样?”司桂珍瞧见浑身狼狈湿透的司谣,惊诧走过来,拎起她的鞋子,“去哪里了?把鞋踩这么脏。”
司谣乖乖解释:“我我帮同学做,做值日……又,下雨。”
司桂珍松了口气。
“这是问你同学借的伞?”
司谣看向手里那把黑色的折叠伞,囫囵点点头。
“哪个同学?”
她一秒闪过简言辞那张脸。
一个精神病。鬼故事里那种会吃人的,妖孽。
司谣:“季,季姝仪。”
家里就住着她和司桂珍两人,司谣放下书包,去换掉湿透的校服衣裤,上桌吃饭。
司桂珍给她夹了一块排骨:“今天和同学们都相处得好吗?”
司谣:“好。”
“要是你和同学闹不愉快,不要瞒着妈妈,不管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这次本来就是靠人情才让司谣转学进了四中,司桂珍担心她在正常学生群里受排挤,也怕她像在先前那所学校里一样,闹出大事。
但司谣今天没听完司桂珍的例行叮嘱,她快速扒完饭,啃掉排骨,擦擦手一溜烟钻进了卧室。
“就不吃啦?真是,跑这么急……”
关上房间门。
司谣摸出手机,尝试在自己的企鹅里搜了一下简言辞三个字,瞬间出来好几个小群的相关聊天记录。
最多的那个群有一千多条的相关讨论。
这是季姝仪她们那个小团体的四人群,司谣是上学期才转学进四中的,被季姝仪拉进来后,几乎没怎么看过群聊。
不知不觉攒了这么多。
许莘:【他家的车要好几千万呢!去年简言辞妈妈来开家长会我看到的】
陈佳曼:【她们在表白墙上给简言辞买房了?】
许莘:【?简言辞怎么可能喜欢她?那菩萨都能下凡】
季姝仪:【看看简言辞】
……
司谣点进季姝仪发的那条。
这条历史消息下,果然紧跟着放了一张照片,是远远偷拍的。
照片上的简言辞刚打完球在喝水,微仰着脖颈。
天空湛蓝,草坪浓绿。男生修长手指握着矿泉水瓶,漆黑短发在阳光下晕出一圈柔和发晕,不长的刘海半潮湿着,被风吹开,那双桃花眼也微微半敛,模样随意。
底下套着四中蓝白条纹的校服长裤,那双腿又直又长,气质清新干净。
就喝个水,季姝仪她们看图疯狂讨论了一晚上。
要不是今晚,她或许也会觉得他是那种完美模范生。
老师同学眼中一致的最优生,家长口中标准的别人家孩子,女生小群里的男神学长……什么什么的。
反正不是今天晚上看到的那个。
鼻间仿佛还能嗅到血腥味。
司谣整个人团成团,缓慢将外套拉链拉到领口最顶端,闷头咬住拉链,脑海里忽然蹦出了某种预感。
一种——
即将被灭口的预感。
.
昨晚没睡好,司谣从早读就开始小鸡啄米式点脑袋。
第一节数学课也半睡半懵过去。
好在他们班按成绩排座位,她的成绩一直吊车尾,基本稳坐后几排。
小小一团缩在座位里,让前座任嘉凯给挡住了,讲台上唾沫横飞的邓含芳压根注意不到她。
不过没睡安稳。
司谣被前排传卷子下来的动静给吵醒,顶着颊边一片睡红的印子,迷迷糊糊分了季姝仪一张,发觉她看她的眼神有点古怪。
季姝仪拐肘捅了捅司谣,不让她继续睡。
“欸司谣,你昨天去干什么了?”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怎么!这么烦!
司谣茫然睁眼:“没,没有干什,什么。”
季姝仪狐疑:“听说你放学以后去找简言辞了?”
她差点磕到了下巴:“谁、谁?”
季姝仪课间玩手机的空档,随便刷了刷企鹅,就看到群里有个高三学长疯狂在问谁是司谣,哪个班的。
听说这小女生暗恋简言辞,喜欢得死去活来,昨天下午球场告白紧张到口吃,被拒绝了还恼羞成怒,放学找准时机咬了简言辞一口。
咬得那叫一个狠,留下一圈疤,啧啧啧。
半个上午,学生群里传遍了。
“……”
什什什么叫喜欢得死去活来?
司谣连脑内的弹幕都卡了壳,听到的第一秒,冒出的是昨天晚上——
简言辞拎着她的后衣领,提起来,随后笑容温柔地,观察她的,那个样子。
小猫被提起了后颈毛。
死神举起了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