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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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昂大四毕业之后被班主任推荐,进入了一家控股公司,担任老板杜铁林的贴身助理。这份工作工资丰厚,毕业第一年就可以得到年薪二十万的待遇。所以无论工作上有任何困难,他都坚持了下来。如今已经八年过去,林子昂跟着老板学习了很多管理之术。经历了八年的洗礼,俨然成为了一个老油条。不过,平静的生活因为老板的离奇失踪而发生了改变……

《老板不见了》精彩片段

“林先生,你看一下笔录,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请每一页都签上你的名字,摁上手印,最后一页请写‘以上笔录,与我说的一样,无误。’然后,在这句话后面签名,摁手印。”

“每一页都要摁手印吗?”

“对,每一页都需要。”

在这个北京西四环边上的三星级宾馆,达安宾馆的312房间,林子昂已经足足待了五个小时了。晚上6点过来的,现在房间里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11:10。坐在对面的专案组办案人员,总共两位,年长的叫关主任,年纪轻的专门负责记录,叫小张,都来自C市检察院。林子昂刚进来的时候,关主任就把两人的工作证件给林子昂看过了。

林子昂把笔录仔细地看了一遍,A4的打印纸,总共十页。关主任给林子昂的茶杯里添了点热水,随后放下热水壶,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准备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我抽支烟,没问题吧?”关主任向林子昂询问道。

“噢,没问题,您随意。”林子昂客气地回复。

“不好意思,我是个老烟枪,但我们有规定,办案期间不能抽烟。刚才这几个小时,真把我憋坏了。”一支烟点上,关主任猛抽了一口,房间里的空气也终于多了点生气。

“关主任,我看完了,没问题。”林子昂说完,便在笔录的每一页签上自己的姓名,并拿过办案人员小张递过来的红色印泥,一页一页地摁起手印。

“林先生,我问个题外话,你们这行平均工资能有多少啊?我的意思,就是一般的工作人员,大学刚毕业的那种,年薪二十万能有吗?”关主任问道。

“大学毕业第一年的话,二十万,差不多吧,但工作会很辛苦。”

“那不错啊,比我们好多了。不瞒你说,我儿子明年高考,考你们京华大学肯定是考不上的,我也不指望。就希望他考个好专业,将来能够自食其力。”

林子昂微微一笑,以为谈话就此结束。

“我就好奇,像你们老板杜铁林这样的,一年能挣多少呢?一千万有没有啊?”关主任继续问道。

“关主任,老板一年挣多少,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就像刚才您问我的,有些事,我是知道的,有些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噢,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一下。这个跟办案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有压力。”

林子昂将签完字摁过手印的笔录交给对方,小张也仔细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

“好的,林先生,那就这样,如果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话,我们会再联系你的。”关主任说道。

“那我可以走了?”

“对,可以走了,有事我们随时联络。”关主任主动与林子昂握手,将他送出了312房间。

这个三星级的达安宾馆,是一家营业二十多年的老宾馆了。总共四层,只有一部老式电梯,房间和楼道里的暗红地毯,透着一股腐旧味,走廊的灯光更是昏暗。林子昂示意关主任留步,关主任却执意要送,两人便沿着走廊往中间的电梯口走去。

“林先生,你们公司是不是还有一位副总,叫沈天放?”

“是的,沈总也是我们北京公司的负责人。”

“噢,这样啊,他现在就在这间323房间。”关主任指了指323房间的门牌,然后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估计至少得到12点了,他的问题比较复杂。”

林子昂与关主任道别,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林子昂感觉身体被抽空了,但仍能依稀听见老式电梯的轿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整整五个小时的问话,虽然对方态度和蔼,但林子昂的内心始终是惧怕的。

走出达安宾馆的大堂,又往前走了十五六米,拐到一个僻静处,林子昂方才感觉踏实些。他从包里拿出刚才调成静音状态的手机,总共有二十个未接电话,其中十五个都是女朋友晓雯打过来的。

林子昂定了定神,拨通了电话,“晓雯,我出来了。”

“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开车过来接你。”

那一刹那,电话那头的晓雯都快哭出来了。

“我就在达安宾馆西边的岔路口。”

“好,你等我,五分钟,我马上就到。”

回到家,林子昂在浴室里冲洗了整整半个小时,从头到脚,每一个地方,他都洗得格外干净,格外用力。尽管头发已经洗了两遍了,林子昂还是感觉发丝里有一股老式宾馆的怪味道。洗好澡,林子昂裹了条大浴巾,坐到卧室大床的床沿边,拿起床头柜上的矿泉水,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方才感觉舒服些。

晓雯见他沉闷,也不敢多问什么,便拿上自己的换洗内衣,去浴室洗漱。刚才回家路上,她关心地多问了几句,一向好脾气的林子昂竟然还发了火,随后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距离老板杜铁林出事已经两个星期了。在这短短两周时间里,作为杜铁林的贴身助理,林子昂经历了从未有过的人生煎熬。一幕一幕往事,在脑海中翻滚,尤其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交织罗列。林子昂竭尽全力在脑海中进行复盘,希望找到事情的线索,知道老板究竟是犯了什么罪,出了什么事情?然而,就像在达安宾馆312房间里自己说的那样,有些事,他是知道的,有些事,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清楚。

林子昂家的卧室直接连着浴室,隔着磨砂玻璃,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里面大致的轮廓。女朋友晓雯正在往身上涂抹沐浴液,混杂着蜜桃香味的水汽从浴室门缝里溜了出来,窜到卧室里。北京10月的天气,到了晚上逐渐就凉了,室内的干燥也渐渐增加了。这些浴室中的香味水汽,便像是进入了一个快乐的无人之地,上蹿下跳,肆意地侵蚀着每一寸空间,试图占满,把那些未曾触及的一切,统统据为己有。

林子昂的脑袋里,此时一片空寂,他下意识里觉得,应该给老板杜铁林的太太李静老师打电话,将刚才五个小时的谈话内容告诉她。他想告诉李静老师,对方是怎么问的,问了些什么,而自己又是怎么答的,怎么应对的。还有,副总沈天放也被叫去问话这件事情,要跟李静老师说吗?关主任说沈副总在323房间,他就真的在那间房间里吗?需不需要再跟沈副总去个电话,求证一下?如此等等,林子昂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又相互纠缠。

林子昂从手机里翻出李静老师的电话号码,想拨过去,但又生怕李静老师的电话被“监控”了,贸贸然地用自己的手机拨过去,怕是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这两周,也是林子昂与李静老师相处时间最长的两周。按理,他作为老板的贴身助理,应该是与老板太太相熟的,但实际并非如此。振华控股创立至今,已经十八年了,公司上下见过老板太太和老板女儿的人,统共也不会超过十个人。

浴室里传来吹风机“呼呼”的声响,女朋友晓雯对自己的一头长发从来就呵护备至。她喜欢用一款日本原装的小众品牌洗发水,再配上专门的护发素,发丝里便会留存一股清香味,同一般洗发水的俗腻味决然不同。林子昂第一次闻到这秀发里的清香味,便觉得这个味道怎么这么好闻,是那种让男人很轻易就沉迷的气息,尤其是刚刚洗完澡,头发刚刚吹风机吹过,还有热度的时候。

平日里,晓雯常常要在浴室里倒腾四五十分钟,才能把澡洗好,林子昂开玩笑说她是贵妃出浴。晓雯说,你要是看不惯,你就去找个邋遢婆,反正我就要弄得“喷喷香”。晓雯比林子昂小四岁,有自己的小性子,但终究小了四岁,加之林子昂是真的少年老成,晓雯便蛮愿意听林子昂话的。

但今天不一样,晓雯只洗了二十分钟,就穿上吊带睡衣,走出浴室。她轻轻地坐到林子昂身旁,头发只吹了半干,身体也因为擦得匆忙,后背一大半还湿着。

“别担心了,早点睡吧。”

“嗯,刚才车上我情绪不大好,对不起,我不该那样的。”

晓雯把头靠在林子昂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林子昂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发香,因为后背上的水滴,她的睡衣浸透了大半。丝薄的睡衣,紧贴着后背的皮肤,低胸的前端,却镂空了一大片。晓雯娇羞着把脸颊凑过来,顺带捋了一下头发,她与他的身体贴得更近了。

林子昂很自觉地迎了上去,原本还有点麻木的右手,已经触到了那片他最熟悉的领地边缘。

“别不开心了。大不了就辞职,不会有事的。”晓雯坐到林子昂身上,轻声轻语地说道。

“假期也没去成日本,下次再补给你吧。”

“我想住京都鸭川边上的民宿,好不好?”晓雯撒娇着说,“还有,今天晚上我在车里等了你四个多小时,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我知道,我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了。”林子昂将晓雯抱起,翻转了过来,自己的脖子却被晓雯的双手缠绕得更紧了。

虚掩的浴室木门,现在完全敞开着。浴室里的水汽纷纷溢出,混杂了香气,混杂了汗水,更加汹涌地占满了整个房间。

林子昂瘫软在整个泥潭里。他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有睡过觉了,高度紧张的神经,还有全身紧绷的肌肉,顿时松弛了下来。还有那个快速运转的大脑,以为自己能永不停歇,但终究依托于凡人的肉身,说停下也就停下了。感觉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抑或,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八年时光,一切恍如隔世。若不是这今晚的五个小时,在一问一答里,回闪过去的一幕一幕,怕也记不得这么清晰。你说命运是什么?你想怎么说它,它就是什么样。但若你想刻意掩饰什么,也许就未必能如你所愿了。

但在这一刻,林子昂是真的累了。

林子昂初见杜铁林,是2009年的冬天,在圆明园遗址后面的一座私人茶舍。

前几日,林子昂正在宿舍看书,接到班主任老师安可为打来的电话。

“干吗呢?”

“在宿舍看书呢。”林子昂答。

“行,周三下午3点,你跟我去见个人,振华控股的老板杜铁林。还有,把你的简历发我邮箱,就这么着。”

还没等林子昂反应,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

杜铁林的名字,林子昂自然是知道的。2006年林子昂初入京华大学,在开学典礼上作为杰出校友代表致辞的,正是这位杜铁林。林子昂记得,当年学校领导在介绍时,说杜铁林是国内知名投资公司振华控股的创始人,专做股权投资和私募基金,同时,还是国内两家A股上市公司的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巧的是,杜铁林并非经济学专业毕业,而是正宗的中文系科班出身,在这点上,同在京华大学中文系就读的林子昂,论辈分,还是杜铁林的小师弟呢。当然,杜铁林1968年生人,林子昂1988年生人,两人相差二十岁,硬要攀师兄弟,其实也蛮为难的。

因为这层关系,林子昂特意留意过媒体上关于杜铁林的报道,但除了振华控股公司网站上的简介之外,鲜见杜铁林的其他公开信息。仅有的一两篇采访文章,杜铁林也是混在一堆的企业家里面,较之那些动不动就上电视的顶级企业家,杜铁林要么是低调,要么就是企业规模大概还没到那一步吧。当然,这一切,都是林子昂的猜想而已。

倒是从系里老师那里偶尔听到一些对于杜铁林的议论,说是当年高考,杜铁林以全省文科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京华大学中文系。后来本科毕业读硕士,导师便是现在的京华大学中文系主任王儒瑶先生。那年王儒瑶刚刚有资格指导硕士研究生,杜铁林便成了“王门”的开山弟子。出了学校,杜铁林先是在部委机关工作,再之后2000年创办振华控股,正式下海经商。这段经历,知道底细的人并不多。不管怎么着,中文系的毕业生里,能够做生意、挣大钱的毕竟是少数,杜铁林算是中文系毕业生里的“异类”。

但为什么要安排这次见面呢?林子昂一时半会也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既然是班主任老师安排的,那就去见见传说中的大老板吧,也算是人生的一种体验。林子昂在自己的记事本上,用红笔特别标注了一行字,“周三下午3点,圆明园茶舍,杜铁林”。

那天,北京冬日惯常的萧瑟。虽然风不大,气温却极低,零下十五度。

临出发前,林子昂犹豫了很久是否要穿正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必要这么刻意,便穿上一身干净素朴的灰色连帽运动卫衣,裹上羽绒服,依照安可为给的地址信息,自行前往。

茶舍并不对外营业,先得到圆明园东侧边门,然后向北两百米有一片荒地,再从一扇边门进来,有一条坑坑洼洼的碎石路。沿路空置了好几处平房宅院,出入都是步行,很少有汽车进出。虽说京华大学与圆明园相邻,林子昂还真是第一次来这片荒地。茶舍就在这荒地的最里面,隔着栅栏依稀就能看到圆明园大水法遗迹,却不见任何招牌,只在窗户上贴着一个“茶”字。

林子昂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下午2:50,正好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在院门外面略作停留,感觉又消耗掉了三四分钟,林子昂才抬步走了进去。

“您好,我是安老师的学生,约了3点在这里。”

林子昂看到前台有一位姑娘在整理茶具,便开口说道。

“好的,这边请,请小心台阶。”

姑娘在前面带路,林子昂快速跟上,还来不及观察院内的景致和布局,便三拐两拐,到了里屋一间茶室的门外。姑娘轻敲了几声门框,听到里面应了一声“请进”后,便轻轻推开房门,将林子昂引了进去。待到客人入内,姑娘又添加了一桶净水,再轻轻地把门带上,退了出去。

进了屋内,一阵暖意袭来。林子昂还没来得及跟人打招呼,眼镜片上就已经起了一阵雾气,全然看不清楚。他赶紧摘下眼镜,想拿衣服擦拭,正慌乱中,班主任安可为对他说笑道:“没事,没事,先歇一下,把外套脱了放衣架上吧。”

林子昂应允着,走到衣架那里,脱下外套挂好。衣架上,一件灰色毛呢大衣,是老师安可为的,还有一件黑色大衣,看材质应是高级羊绒,挺括得很。林子昂把自己的羽绒服挂在了略低于这两件大衣的位置上,此时眼镜片上也没了雾气,他定了定神,转身来到茶台旁。

林子昂坐在了老师安可为的侧身处,落座抬头,算是第一次和杜铁林正式地打了照面。

“子昂,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杜总,也是我们的大师兄。”安可为说。

“你好,子昂,我是杜铁林。”

杜铁林微笑着伸出手来,很绅士,也很职业的那种笑容。

林子昂起身,和杜铁林握了手,“杜总,您好,我叫林子昂。”

“能喝茶吧?”杜铁林问林子昂。

“可以的,我能喝茶。”林子昂答道。

“我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喝星巴克,不喜欢喝茶了呢。”杜铁林说笑着。

林子昂在座位上坐定,杜铁林的一句玩笑话,反倒让他觉得不紧张了。只见端坐在茶台对面的杜铁林,替林子昂挑选了一个开片汝窑杯,先拿开水烫了一下,再用竹夹将茶杯夹到林子昂面前,倒上了茶。

“普洱生茶,喝得惯吗?”杜铁林接着问。

“嗯,喝得惯,而且这茶汤颜色真亮。”

“听上去,你也懂茶啊。”杜铁林说。

“也没有,就是平时在家,我爸没事常喝茶,我也就跟着喝一些。”

林子昂将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一股顺滑,像一道弧线,进入身体,整个身子也暖和起来。这个时候,他才正儿八经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大老板。

杜铁林,五官端正的国字脸,刚过四十岁,着一件修身的高领羊绒衫,很儒雅,也很干练。都说生意场上无好人,小商小奸,大商大奸,林子昂看着眼前的这位,却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当然,林子昂在此之前也从来没接触过什么商人企业家,他的父亲是省城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母亲是中学的语文老师,都属于专业技术人员。家里的亲戚也好,父母的朋友也罢,即便有做生意开公司的,规模也远没到杜铁林这个级别。所以,对于成功的大老板应该长什么样,林子昂其实是没有概念的。

“大师兄,子昂可是我这一届班上最好的学生。”一旁的安可为插话道。

“简历我看过了,确实很优秀。你安可为做班主任四年,肯定是希望大家都能有个好归宿。”杜铁林接着安可为的话说道。

林子昂在一旁听着,也不好插嘴,但感觉安可为和杜铁林说话,语气轻重全是朋友相处的感觉,但又不失了尊重。

“我听安老师说,你还做过校学生会的副主席,干吗不去竞选正主席呢?”

杜铁林见林子昂面前的茶杯空了,便给他倒上茶,并随口问道。

“能做个副主席就挺好了,也算经历过了。想做京华大学校学生会主席的人,一定得有远大的政治理想才行,我没那个抱负,而且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林子昂答道。

林子昂不清楚这次见面是否也算面试,来之前,安可为简单跟他交代过,大意是说杜铁林一直想招一位助理,并且要求是男生,嘱他多留意。所以,机缘巧合,才有了这次会面。

“那你想要什么呢?”杜铁林问。

林子昂应声:“力所能及的,可控的。”

“哈哈,到底是中文系的学生啊,理想主义。”

杜铁林说完,拿起公道杯往林子昂面前的茶杯里又加了点热茶,再给安可为倒上,最后公道杯回到自己面前,给自己的空杯倒上。

“来,先喝茶。”杜铁林说道。

林子昂发现,杜铁林特别享受自己烧水、沏茶、倒茶的整个过程,完全不需要别人帮忙,手法也很是娴熟。喝到第三泡茶的时候,杜铁林取出的是凤凰单枞的蜜兰香,并且说,这茶得用盖碗泡。杜铁林便将茶叶置入盖碗,投茶到三分之二位置,然后就着内胆边缘,将九十五摄氏度的热水注入,随即盖上碗盖,又露了一手空中倒把,蜜兰香的香气便瞬间沁出。这也是林子昂第一次喝凤凰单枞。

那天下午,整个茶舍也就他们三位客人,本来就隐秘的茶舍,加上只有这一桌客人,便显得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但其实,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可为和杜铁林两人在胡侃闲聊,林子昂就坐在安可为的侧身处,边喝茶,边听讲。偶尔讲到几处略微“敏感”的事情,安可为和杜铁林也都不避讳,全然把林子昂当成自己人看待。

“你那个副教授,评下来了没有啊?”杜铁林问安可为。

“评审委员会那里一开始还有不同意见,说我还年轻。”安可为有点不开心,“他们想让我把这个名额让给其他几位资深讲师,我就不明白了,我著作论文都够格,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王先生那边,怎么表态?”杜铁林问。

“先生那边,他没法表态啊,我是一路硕士博士跟着王先生这么读上来的,脑门上就贴着‘王儒瑶’三个字。在这关键节点上,先生怎么个表态法啊?”安可为喝了一口茶,大概是凤凰单枞的香气滋润了心脾,顿时又开心了。

“但大师兄,咱老师到底是老江湖啊,你猜后面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肯定是护犊子呗。”

“怎么叫护犊子呢?我是真的够资格。大师兄,你这话太难听了。”

“你就告诉我,最后怎么个翻转?”杜铁林打哈哈道。

“最后总结时刻,先生不急不躁,和和气气地只说了一句话。”安可为兴奋地说道,“先生说,我不赞成年轻人进步太快,但我也不反对年轻人正常进步。他老人家这么一说,其余人谁还敢废话,事情也就成了。”

寥寥几句,一旁的林子昂听得真切,原来象牙塔里也有江湖,心中便生出几分敬畏。

闲聊的中间,杜铁林问林子昂大学生活过得是否愉快?

林子昂说,刚进大学的时候心里紧张,看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天之骄子。现在临近毕业,才发现“天之骄子”也早就分好了三六九等。

杜铁林便说,人对自己个体的认知,永远是个难题。有的人,年纪轻轻就知道自己要什么,有的人,到老了都没搞明白。凡事,都得年轻的时候,就定好锚点。

林子昂听着,觉得这位老板还挺像个读书人。

不知不觉中,时间就到了下午5点多。安可为提醒杜铁林,时间差不多了,两人晚上还约了到王儒瑶先生家里吃晚饭。虽说老先生家就在不远处的蓝旗营,但生怕北京的恶劣交通影响,还是早点去为好。

三人喝了最后一杯茶,各自着了外套,在前台姑娘的恭送下出了院门,径直往东边的园门走去。下午5点多的北京冬日,天色已渐黑,加之又在这圆明园附近,更觉阴气沉重,令人害怕。

“我说大师兄,咱以后还是少来这个地方喝茶,阴气太重。你到北京来,咱们就昆仑啊、中国大饭店啊,喝喝咖啡不是挺好的嘛。干吗每次都要来这个破地方?”

安可为边说边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加快脚步,想快点走到园门外。

杜铁林着了那件修身的黑色羊绒大衣,腰板挺得笔直,前脚刚落地,后脚就紧跟着抬起,说话的声音也异常洪亮。

“可为,以其野蛮精悍之血,注入我华夏颓废之躯,这话谁说的?”

“知道,知道,陈寅恪,陈寅恪!你每次来这地方,就喜欢叨叨这两句话,真是烦死了。一会儿吃饭,就别再叨叨了,我求你了啊。”

安可为继续呼着冷气,紧赶着往前走。落在后面的林子昂,听着这不着调的对话,觉得好奇怪,眼看着两位走到了最前面,也赶紧加快了步伐。

三人步行至园门处,一辆黑色的奥迪A8已经停在了外面。杜铁林的司机站在车旁,见老板出来了,便立刻开了右后座的车门。杜铁林让安可为先上车,临上车前,杜铁林转身走到林子昂身旁。

“你有没有兴趣到我公司实习?如果愿意,记得给我打电话。”

杜铁林说完,拿出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林子昂。

林子昂接过名片后,杜铁林便上了车。

突然车窗摇下,杜铁林探出头来,叮嘱了林子昂一句,“自己路上小心。”

黑色奥迪A8的红色尾灯闪烁起来,消失在了北京车水马龙的夜色里。

寒假过后,林子昂便来到了金融街附近的振华控股北京分公司实习。

这北京的金融街,因为有了“一行三会”在此处聚集办公,便又集聚了国际国内大大小小的各类金融公司,加之各省市来办事的人一多,人来人往,高档饭店、五星级宾馆也就随之应运而生。西二环这地方,林子昂也就去梅兰芳大剧院看过戏,对于京城的其他各种时尚游玩之地,林子昂少有涉猎。京华大学的文科生嘛,平时的活动半径主要还是在中关村,再远也就是到紫竹桥那边的国家图书馆查阅资料。具体到林子昂这个人,某种程度上,甚至还有点无趣,他讨厌那种漫无目的的闲逛,凡事尽量照着规划来,失了规划和节奏,对林子昂而言,才是最可怕的。

北京分公司平时坐班的人并不多,拎着行李箱频繁出差的人倒不少。主要的几个负责人,要么待在自己的小隔间打电话,要么就是集中在会议室开电话会议。林子昂列席了几次会议,都是北京分公司的各个项目负责人参加的每周例会,大体就两部分内容:一,沟通最新的备选投资项目情况;二,沟通投后项目的进展。讨论完毕,再将北京分公司的整体项目信息统一汇总后,报给杜铁林。来振华控股实习后,林子昂才知道,振华控股的总部其实在上海,这或许也跟杜铁林安家上海有关系。

听安可为讲,杜铁林的太太李静是上海安华大学的大学老师,两人是高中同学,上大学时,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原本杜铁林硕士毕业,想去上海工作,但最终选择留在北京去了部委机关,一待好几年。1998年的时候,三十岁的杜铁林已经做到了实权部门的副处级,仕途一片光明,两人也终于结束爱情长跑结了婚,但依旧分居两地。等到杜铁林下定决心辞职下海,已经是2000年的时候了。2000年,杜铁林和李静的女儿出生,取名杜明子,振华控股也于2000年在上海创立。杜铁林人生中的几件大事,统统集中在了这世纪之交的千禧年。随着公司起步,谁也没料到后面的发展速度会越来越快。外面有传言,振华控股起步之初,李静家里的背景关系对杜铁林颇有助力,但究竟是怎样的背景,却没人知晓。

以上这些,都是林子昂从安可为那里听到的“传闻”。多年之后,林子昂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李静老师,在林子昂看来,这位李老师待人和善,平易近人,完全没有“老板娘”的做派。一个相对独立的知识女性,对丈夫杜铁林的生意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这便是林子昂对李静最初的认识。

林子昂初到公司实习,做的是会议纪要的工作,其实每次例会都有公司行政做记录,完全没必要再让林子昂重复多做一份。但刚来报道时,林子昂询问自己的实习工作内容,接待他的北京分公司行政负责人AMY答复,老板关照了,给林子昂的实习任务,就是做会议纪要。

于是,林子昂实习的第一周和第二周,各种新名词在脑海中翻腾,所有的谈话,听下来都像是天书。一个习惯了用word软件写文章的人,一个在“文史哲世界”里游刃有余的人,突然一脚踏入无名之地。在这两周里,无数的PPT,无数的数据模型,无数的量化分析,扑面而来。说句真心话,林子昂的专业方向是中国现代文学,“鲁郭茅巴老曹”那是家常便饭,中间段的郁达夫、沈从文也很OK,即使更为小众的废名、穆时英、成仿吾,林子昂也是了如指掌。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市盈率”和“净资产收益率ROE”,林子昂彻底懵逼了。

下班后,林子昂便尝试着去看各种财经访谈,翻阅关于股权投资和私募基金的各种资料,想着尽快学一些皮毛,生怕被看轻了。公司里也有好几位与林子昂差不多年龄的实习生,大多是工商管理和金融专业出身,但因为各自划分在不同的小组,针对不同的项目负责人进行汇报,交谈的内容便十分有限。

某天深夜,林子昂在网上搜索资料,无意中找到一部奥利弗·斯通的电影《华尔街》,虽说这电影有点旧了,但大差不差讲的是金融圈的故事。林子昂便如获至宝,以“看电影学金融”的执念,把这部老电影连看了两遍,再根据这部电影按图索骥,从学校图书馆找来一堆关于高盛、雷曼兄弟的书来读。加之2008年的美国次贷危机实在太有名,耳濡目染,他也想尽快了解这些“专有名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实习,真的值得吗?

在学校里,林子昂算是活跃分子,各个院系的学生会主席也都认识,他便有意无意地问了几位经济学院的好朋友,对振华控股怎么评价。没想到这几位朋友,压根就瞧不上这些本土投资企业,说振华控股就是土鳖型投资公司,要去还是得去大摩、瑞银这样的正规国际大公司。更有一位朋友和林子昂打趣道,振华控股的老板不就是你们中文系毕业的嘛,别看现在是有些规模了,但终归不是专业出身,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林子昂听了之后,总觉得朋友们的话没说在点子上。

北京分公司最忙碌的时候,就是杜铁林来北京的时候。杜铁林平均两周就要来一次,每次待上两三天。他一般就住金融街的威斯汀,后来觉得进进出出的熟人太多,索性就让公司在建国门那边的国际俱乐部租了公寓,私密性好了很多,也算是他在北京的半个家了。偶尔上午没事,杜铁林就会去会所游泳四十分钟,然后出了住所,扎到日坛公园逛一圈,或者索性在北边的胡同里闲逛遛弯。杜铁林很少上电视宣传自己,走在大街上也没多少人认识他,倒也自由自在。偶尔去拍卖行看预展,因为杜铁林是常客,遇见熟人和他打招呼的几率,比在大街上真是翻了好几倍。再后来,杜铁林嫌麻烦,之后在拍场举牌的事情一律由林子昂代劳。而老板杜铁林则在电话那头指挥,或者事先掌过眼、看过实物之后,告诉林子昂一个心理价位,但凡超过心理价位,哪怕就多叫了一口,也不要。当然,这些也照例是后话了。

林子昂在振华控股实习快两个月了,学校里还有一篇毕业论文要做,但基本占用不了他太多的时间。期间,班主任安可为问他实习感觉如何,是否和杜铁林有更多更深入的接触。林子昂均如实作答,杜总来北京的时候总是很忙碌,除了开会时能打个照面,也没有其他更多的交谈了。事实上,自打上次圆明园茶舍喝茶之后,安可为也许久没和杜铁林见面了。中间通过一次电话,谈了些其他的事情,临了安可为问杜铁林对他的这个学生林子昂怎么评价,杜铁林就说了三个字“还不错”。

在林子昂这里,现在已是4月,身边的朋友们,要么基本确定了毕业之后的职业方向,要么就是定了留校继续读研,或者出国留学,各自的路径很清晰。而班上的同学,一大半都是继续读硕士,直接本科毕业就出去工作的,总数很少。林子昂显然是个另类,就想着直接工作。原本他已经定了一家报社,还有某家门户网站也给他发了offer,但中间斜插出来振华控股这桩事,也确实让他有些小为难。

与杜铁林的见面是班主任安可为牵的线,这里面更多的是安可为对林子昂的偏爱,在林子昂看来,老师的面子一定得给足。而能与杜铁林直接见面,林子昂显然是兴奋的,尤其是真的见了面之后,天然的有了亲近感。作为一个心智早熟的小伙子,林子昂渴望强刺激,骨子里有好胜心,但在自己的原生家庭里,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便打内心里希望经历风雨。振华控股和它背后的整个金融行业,就像是一片丛林,陌生、刺激、危险,具有挑战性,与此同时,诱惑、陷阱、交易,暗流涌动,这些都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但实习的这两个月,林子昂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胜任这份工作?毕竟这是家投资公司,与自己所学的专业实在差距太大。以他这两个月的浅薄见识,振华控股里面的员工可真的是在正儿八经地做着市场分析和各种投研尽调。这些工作中的干货,即便林子昂足够聪明,没有一年半载的实际操作,怕也难以摸到门道。

林子昂父母那里,也多次询问,问林子昂毕业后究竟怎么考虑?如果需要出国读书,父母全力支持,钱的事情从来就不需要林子昂多担心。若要工作,父母则希望林子昂尽量留在北京,工作稳定了,再在北京买套房,首付的钱家里出,剩余的房贷林子昂自己还,这钱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林子昂感恩父母的宽容,但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路径,始终不是林子昂想要的。

杜铁林的出现,似乎燃起了林子昂内心的欲望之火。或许这个人就是他的人生榜样,或者这只是一次预料之外的偶遇,在没有确定之前,什么都是未知数。与这样的一个未知数相比,林子昂面前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倒实实在在的要“确定”下来了。

这件已经不是“未知数”的事情,就是林子昂的女朋友修依然提出要和他分手,而且已经说了好几个月了。

大学谈恋爱,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更何况从中学开始,就有很多女生向林子昂表达爱慕,但他总觉得不对劲,没感觉。进了京华大学,林子昂直觉里,觉得应该谈一次正式的恋爱了。每年,京华大学文理科加在一起全国招生三千多人,男女比例大体平衡。在林子昂的逻辑里,京华大学把这些全国最优秀的学生招进来之后,等于已经帮他做了一次筛选。但凡能进京华大学的,都是聪明人,脑子不会笨。林子昂所要做的,就是在一群聪明女生里,找一个最漂亮的,这样的选择显然容易多了。

话说林子昂第一次见修依然,是在大学英语的公共课上。中文系的他分班分在了最高级别的A班。大学英语公共课,是林子昂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外系的同级校友,因为不是本专业的,反而有种陌生的新鲜感。这A班的公共英语课总共也就两个学期,一年以后,倘若不是熟稔的关系,也许就不再来往了,不像自己本专业的同学,满满四年,抬头不见低头见。林子昂琢磨着,找个外系的女朋友,似乎也挺好。

回想起来,林子昂第一次见到这位戴着黑框眼镜留着齐肩长发的外系女生,至少从外表上,让他很心动。第一堂课,班上同学自我介绍,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修依然,哈尔滨人,国际关系学院。这三个基本信息,林子昂默念在心。轮到林子昂自我介绍时,他甚至有点走神,慌慌张张中,报了自己的名字林子昂,来自中文系,杭州人。这大学第一堂英语课,上得是心神不定,荒腔走板。后来,修依然跟林子昂说,那天你真的很好笑。

开学两周以后,林子昂渐渐适应了京华大学的教学节奏,但他内心最期许的课程还是大学英语课,坐在那位“国关女孩”身后,俨然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唯一遗憾的是,林子昂始终还没想好怎么去跟“国关女孩”拉近关系,时间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某日,林子昂被叫去参加学校团委组织召开的新生座谈会,一进会议室就看到会议桌上竟然还有自己的席卡,“林子昂”三字赫然在列。也许是缘分,林子昂的席卡边上,另外一张席卡上,写着一个林子昂已经默念了千遍的名字——修依然。

“你好!”修依然这时刚好进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并转过头来,主动和林子昂打招呼。

“嗯,你好!”林子昂有点惊慌,大脑冷冻了一分钟后,厚着脸皮说道,“我们是一个英语班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我知道,你每次上课都坐我后面。”

“哦,对,我是坐在后面。但是,那个什么,我……”

“不用解释啦,我知道你的名字,还有,你们班的王子萱,是我高中同学,我闺蜜。明白了吧?”

“噢,王子萱啊,你高中同学?噢,不好意思……其实,我跟她,也不是很熟。”

“你这个人说话还挺搞笑的。王子萱跟我说过,你是你们班上的大才子,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结巴啊?”

“结巴?我哪里结巴了?”

林子昂试图辩解,此时团委老师已经宣布会议开始,不便继续闲聊了。林子昂内心觉得,这样的开局,好像还不坏,至少是修依然主动和他打招呼的。

那天会议后,林子昂主动和修依然一起离开会场,一路闲扯,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门口。这一路,走快点十分钟,走慢点,最多也就十五分钟,他们总共走了二十分钟。林子昂和修依然互留了手机号,便就此道别。倒是第二天上自己班级的专业课,林子昂主动坐到王子萱的后面,东搭一句,西扯一句,时不时地问问修依然的事情。惹得王子萱看他好奇怪,“林子昂,你干吗?想追我闺蜜啊?我就说吧,你们这种南方人就是闷骚。你的底细,我都跟依然说过了。哈哈哈。”

总之,不管真闷骚,还是假闷骚,这一来二去的,林子昂和修依然真的成了校园情侣。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看电影,拥有了许多人生的第一次。但就像绝大多数的大学爱情故事那样,开花容易,结果难。临近毕业,修依然告诉林子昂,你要给我一个交代。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已经拿到LSE的offer了,这是我一进大学就定好的目标。你又不肯申请国外的学校,我们以后隔得那么远,感情肯定会出问题的。”修依然一边说,一边难过起来。

这种情绪已经折磨了她小半年,过去的撒娇、赌气,慢慢变成了埋怨。有一段时间,她情愿这LSE的录取通知书不要来,这样和林子昂之间就不会有冲突,也许留在国内,好好地做一对小情侣也挺好。然而,该来的总会来,而且还是分量很重的LSE。这不是鸡肋,该怎么选择,对于修依然这样的女生而言,太清楚不过了。她不是傻妞,她是修依然,她是林子昂所能接触到的所有聪明女生里最漂亮的那一个。

林子昂摆弄着手里的空矿泉水瓶,每次到星巴克来,他都会点一瓶斐济水。一个到星巴克和女朋友一起喝咖啡,自己却喝矿泉水的人,是不是有点怪?反正,修依然看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修依然看来,两个人在一起做男女朋友三年了,因为彼此都能聪明地感受到对方的真实用意,所以,感情上就没有任何隔阂。每一次问候,每一个私密小动作,总是能在自己最需要、最期待的时候,对方就正正好好地贴合了过来,这便是默契。在谈恋爱的最初阶段,他和她,都以为遇到了真爱,每一个小细节都很合拍,感觉是天作地和。其实,他和她,还是太年轻,他们还不知道,那种感觉,主要还是因为他们接触到的男女之情,数量还远远不够。

但是,眼前的这位小伙子,眼前的这位女孩子,旁人一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是真的聪明。两个这么聪明的人放在一起,其中一方就得发自内心地做一些迁就,要不然,所有的契合都会显得太完美了。但凡太完美的东西,时间长了,就一定会露出它虚假的一面。很不幸的是,林子昂骨子里,并不想做迁就。

就像到星巴克喝咖啡,林子昂总是能记住修依然的偏好,时不时地根据新推的应季产品做调整,开心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喝一大杯,你一口,我一口。但林子昂自己,那瓶斐济矿泉水,每次是必点的。星巴克的那个透明冷藏玻璃柜里,仅有的那几瓶小瓶矿泉水,它们的命运就是等待林子昂这样的客人出现。那种性格里特别倔强,又习惯特立独行的人,他们一定会出现。

林子昂已经足足沉默了十分钟,对面的修依然,强行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聪明人和聪明人谈分手,是不需要歇斯底里的。但对于两个都只谈了第一次恋爱的年轻人而言,分手也是第一次,就跟第一次牵手时的感觉一样,陌生而无措。

“你觉得,我一个中文系的人,去申请东亚研究,有什么意思呢?”林子昂终于开口说话。

“这跟专业是否对口根本就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压根也不会留在本校读研究生。你骨子里就是看不上那些读硕士博士的,觉得里面一半是混文凭,不是真做学问。但是,林子昂你仔细看看,全世界的大学里,都是这样的。”

“你做一个事情,总归得有个理想在,不能太功利的。”林子昂说。

“林子昂,我告诉你,做学问并不是什么特别崇高的事情,即便有,那也是塔尖上的一小部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读博士,拿学位,做学问,本质上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也是谋生。读书,写书,做老师,都是谋生。”

“那样不纯粹。”林子昂辩解着,“就跟这矿泉水一样,至少它很纯粹,就是一瓶干干净净的水。”

“你觉得男女朋友之间,有必要这么说话吗?”

修依然的火气瞬时大了起来,大声对林子昂吼道。

“所以啊,我觉得,我们不要这样说话啊。这都什么年代了,通讯那么方便,交通又那么发达。你在伦敦读书,很快就硕士读完了,我来看你也很方便。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呢?”

“我想要一个确定的东西,如果你给不了我确定的东西,我就自己给自己一个确定的东西。我去伦敦读书,这就是我给自己的交代。”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修依然屏住情绪,不想哭,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到英国读书,就一年的时间。我有错吗?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去美国读博士,因为那得五六年时间。我知道我喜欢你,但我也有梦想啊,就一年,你都不愿意。”

修依然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部倾吐干净,在这个时候,她也不想照顾对方的情绪了,索性就全部任性地说了出来。林子昂坐在对面,脸色灰白,一声不吭地听着。

“咱俩个性都太强了。我是里面外面一样强,你是表面和和气气,里面比谁都硬。在你心里,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林子昂,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很多时候,你的纯粹,你的理性,其实就是你的自私。”

修依然说完这话,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店。

就像你看过的所有烂俗的青春言情剧一样,女主角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只是外面没有下雨,没有煽情的背景音乐,男主角也没有立刻起身,冲出门外去挽留。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两个聪明人分手,是不需要那么歇斯底里的,尽管他们都还很年轻,尽管他们其实是可以稍微歇斯底里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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