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吃颗小甜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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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纯洁是新闻专业的学生,从名校毕业之后,回到了家乡的小报社,因为经常“路见不平,提笔相助”,受到了同事们的欺压,也破坏了小报社的生态平衡。无奈之下,她提出辞职,独自到北京发展,进入了一家自媒体公司。没想到,公司老板竟然是她的老冤家凌少,在这里,纯洁的主要工作就是为公众号写推文,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触发了打怪游戏的开关,自此她和凌少的恩怨情仇正式展开。

《请你吃颗小甜瓜》精彩片段

 2018年夏天,纯洁20岁出头,毕业在即,在她犯愁离校后与男朋友关伟从此天涯两隔时,一个突如其来的跳湖身亡事件,将她强行滞留了下来。

当时纯洁站在寝室阳台上抽烟,痴痴地望着对面男生宿舍楼外正在随风飘荡的一条彩虹内裤,她感觉自己失败极了。

那条彩虹内裤,是她买给关伟的。

那是纯洁在大学城里东奔西走了一个下午,货比三家后才挑到的性价比之王。当她把它交到关伟手上时,关伟正急急忙忙地往学校的第二餐厅跑着,他明明已经看到了纯洁正朝着他飞奔过来,可他还是不肯减速,一边跑还一边朝她喊:“纯洁,你快点,两条腿快点倒换,去晚了的话,能看电视的位子又让那帮没课的人给占了!”

纯洁一边追一边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喊:“你等等我能死啊?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听到要有意外收获,关伟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泄气地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第二餐厅,然后注意到纯洁手里的牛皮纸盒。

“好东西。”纯洁说。

“你别总是一天天瞎琢磨,然后送我一些不实用的东西。”关伟总是一副看穿了她的样子。

“实用!这次保准你能用得上。”

“你干吗突然送我东西啊?”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

“你生日啊!”

“别胡说八道,我是白羊座,怎么可能在七月过生日。”

“你就假装是,反正我找不到别的由头了。”

“你看你,我说什么来的,一天到晚总是想些没用的,是不是怕我一毕业就把你给忘了?你哥我是不会的!走吧,陪我吃饭去。”关伟一把搂住纯洁的肩膀,他就喜欢纯洁一弯身子就能钻进自己怀里的感觉。关伟说,这是一个女人永远不会离开一个男人的感觉。

“我不去,我减肥。”说完,纯洁就把装着彩虹内裤的盒子往关伟手里一塞,脸微微泛红,刚想拔腿跑掉,就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转过身来,踮着脚尖趴在关伟耳朵上说:“可千万别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打开看啊!”

事实证明,关伟永远不会听取她的任何建议。不然第二天去上课的时候,纯洁也不至于被他同寝室的一帮人起哄了半天。

关伟收到内裤后,不想给纯洁发短信表示感谢,他一如既往地从上铺翻下来,跑到阳台,他一蹦一跳地将自己穿上彩虹内裤的“风采”展示给对面寝室楼里的纯洁。

纯洁觉得很丢人,但她依然露出了老母亲般欣慰的笑容。

第二天,俩人在绕着学校的湖遛弯儿时,纯洁偷偷在侧边扯了扯关伟的皮带,她惊讶地发现,关伟并没有穿彩虹内裤,于是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关伟点了一下纯洁的脑门儿,笑嘻嘻地说:“太花了,我不好搭衣服。”

“穿在里面的东西,你搭给谁看啊?”纯洁白了他一眼。

关伟嬉皮笑脸地挠挠脑门儿,一拍屁股兜发现没烟了,想向纯洁借,又有点不好意思,悻悻地拉了纯洁一把,要她坐下来,然后说:“纯洁,你听我说啊,那个内裤实在是太花了,不实用,我觉得让它当个纪念品挺好的。”

“怎么不实用了?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送你彩虹内裤。”

“为什么啊?”

“我让你问,你就问啊,你不会自己先猜猜嘛!”

“纯洁,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咱不是说好了不玩矫情那一套嘛,可别这样啊。咱能这样整天黏在一起的日子可不多了,一毕业我就去上海了,余下的日子咱以平稳为主,找碴儿为辅。”

“你的意思是我在找碴儿?你去上海实习,和我商量了吗?等定下来了才通知我,是什么意思?怕我碍着你大鹏展翅?不能够啊,我李纯洁没有别的优点,就是大气。”

“好好好,纯洁宝贝最大气。但你大气归大气,说话也没必要踩一个抬一个啊!我都说了,是我家里人背着我办好的,我自己事先也不知道啊……”

“你撒谎,你就是提前和家里都定好了才通知我的,你毕业后不想和我在一个城市工作,我不介意,但我介意你认为我介意,你瞒着我做了这些肮脏的事情。”

“肮脏?”关伟“腾”的一下站了起来,面部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峻。突然,他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一条短信进来了,他瞬间变得烦躁起来,只是扔下一句“算了”就提着外套走了。

纯洁站在湖边气得瑟瑟发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念叨着:“我就数十个数。十个数以内,你回来,并且态度好点,这事就过去了。十个数数完你还没回来,你就……你就死定了!”

关伟没回来。

纯洁待在原地,胸口一抽一抽的,可还是下不了决心一走了之——纯洁怕关伟突然跑回来找她认错,她万一不在,俩人就错过了和好的机会。毕竟,关伟这样阳光刺眼的大帅哥,是纯洁当初打败众多女生,好不容易撩到手的。

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纯洁都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李纯洁,差不多得了,万一作过头了,弄丢了爱情,岂不便宜了那些等着捡漏的人?

是谁说的来着,爱情里的卑微者只要说错一句话,爱情就没了。

她一直都记得。

纯洁在冷风中等了半个多小时,其间无数次查看手机,可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开始有些不安。这不太像关伟和她吵架时的一贯作风。

关伟由于深知自己拥有一具帅气逼人的皮囊,所以即便是被纯洁拿下,并确立了恋爱关系,他始终还是摆出一副懒得哄你的臭德行。

要是实在吵急眼了,他直接就撤,回去打两把游戏过过瘾,然后再像一个没事人一样,跑回来和纯洁说几句软话。

用关伟的话来说,对付女人就是不能在气头上讲道理,能曲线和解就一定要曲线和解。

纯洁当时坚定地认为,他是一个知行合一的美男子。

纯洁在湖边吹着冷风大哭了一场,这种患得患失的毛病,她总也戒不掉。她以为哭完之后,关伟就会回来给她道歉了,因为他以前总这样。可这一次,纯洁一直哭到寝室阿姨喊着要锁门了,他也没来。

纯洁被气得化悲痛为愤恨,回到寝室后一声不吭。睡在上铺的陆晨看她阴沉着脸,就悄悄地给纯洁递了一块她刚从澳大利亚买回来的抹茶巧克力,见她不接,便故意嚼出声来,问:“怎么了,文艺女青年,又和关伟三观不合了?”

“我要和他分手。”纯洁一屁股坐在床上,嘴唇剧烈地抖动着。

“和他分手?又分手啊,行啊,那你准备准备吧。”

“分手要准备什么?”

纯洁当场就被陆晨说蒙了。

“准备复合啊。好了好了,美女,洗洗睡吧,以前你也总说三观不合,总是和我说要和他分手。结果呢?我刚替你打抱不平,把臭男人骂得人仰马翻,你倒好,第二天还不是又甜甜蜜蜜地说‘两个三观不合的人在一起就是互补了’,搞得我里外不是人。你先平复平复,喝口水,仔细回忆回忆以前的复合案例,指定就没那么激动了。”

“这次我是认真的。”

“你哪次不是认真的?”

陆晨开导她时,永远都是话赶话。

“你不懂。”纯洁叹了口气,脸都没洗就钻进了被窝。

“对对对,我不懂,那你倒是自己说说啊!”陆晨见纯洁确实有些伤心,语气一下软了下来。

“以前我们吵归吵,但吵完他都会回来找我的,就算当天不和好,他也会和我说一两句话,顾忌下我的安全,他怕我万一想不开干什么傻事。可今天他根本就没找过我。”

“那要这么说起来,这次好像真是有点严重啊?”

“你也这么觉得吧?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俩完了?”

“哎呀,哪那么容易完了,异地恋的序幕都还没拉开呢,完什么完?明天找他说清楚就好了,洗洗睡吧。”

陆晨极少安慰她。她不但嘴里没什么好话,而且还总喜欢在纯洁的恋爱快谈崩时煽风点火,第二天还不忘及时地组织观众来笑话纯洁前一天寻死觅活的丢脸德行。可这次,陆晨偏偏安慰了她。

纯洁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安慰。

晚上十一点,寝室熄了灯,纯洁笔直地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子书,她小心地喘着气,不敢翻身。她怕别人听到后,会笑话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窝囊废。

夜里一点的时候,陆晨从上铺下来,好像要去上厕所。纯洁“腾”的一下坐了起来,陆晨愣了一下,借着月光用手机屏幕照了照纯洁的脸,出乎意料地,陆晨没有像往日一样夸张地说“吓死姐姐我了”,而是一屁股瘫坐在纯洁的床上,叹了口气问:“你咋还不睡啊?”

纯洁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小声地说:“其实我今天是有话要和关伟说的,我想告诉他,我送他彩虹内裤的意思是‘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那你明天就告诉他啊,别让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创意把你憋坏了。”陆晨拍拍纯洁的肩膀,一个腾空就翻上去了。

纯洁原本也以为,有些话到了天亮就可以说出来。后来她才知道,有些话当时置气不说,之后就再没机会说出口了。

再或者说,有些话没了当时的“纯洁”心境,就差点最初的意思了。

那天早上,纯洁因为前一天晚上没休息好,翘掉了一早的新媒体概论课,她正睡得昏昏沉沉时,外边传来了剧烈的敲门声。

不好,怕是查岗的辅导员吧!

吓得纯洁一瞬间反应不过来,到底是不出声装屋里没人好,还是赶紧开门认个错比较好?

就在纯洁缩在被子里左右为难时,听到了陆晨在门外大喊着敲门:“纯洁,纯洁,你在里边吗?快把门打开,是我!”

显然,她也在这群查岗的人中。

“我没穿衣服。”

纯洁想拖延时间,趁机找点什么往脸上涂涂,好让自己看上去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翘了课。

“她没穿衣服。”

“我听见了,不用你再和我说一遍。你让她穿上。”

“那纯洁你快穿上啊!”

门口传来了压低音量的对话。显然他们认为“没穿衣服”这个词让人有点难以接受,门口的老师在听到陆晨又一次说“她没穿衣服”时,当即就表示了自己不想再听到这句话了。

纯洁一下慌了,他们显然是非进来不可啊。

不过是逃了一节课,为什么要如此兴师动众?而且从门口窸窸窣窣的动静来判断,他们绝对不只是两个人。

正当纯洁一筹莫展时,陆晨隔着木门对她下了最后通牒:“纯洁,你快点呀,我们要进来了,马上就要进来,是马上啊!”

纯洁头皮发麻,只好从床上蹭了下来,趿拉着鞋走到门口,刚一开门,“呼啦啦”一下子进来了十多个人,除了辅导员和陆晨,还有因为热爱劳动而被大家喜爱的团支书兼她们的宿舍长于秀花等人,纯洁使劲往下拽了拽冰丝迷你裙,力求盖住自己的防走光裤。

“在就好,在就好,不是李纯洁……走走走,下一个寝室。”大家七嘴八舌地往屋里瞥了一眼,就推搡着往外走,完全没有人问她为什么逃课。

纯洁一把拉住正忙着往外挤的陆晨,问:“什么情况?什么叫在就好?”

“有人跳湖了,那人就漂在湖中央的凉亭边上,一条腿挂在了摆渡船上,穿了一身白,一头水草般的黑发飘来荡去,晨跑的同学被吓得够呛。学校下了命令,让各个系的辅导员自查呢!”

“啊?跳湖?疯了这是。为什么不让辅导员直接去认领呢,这么排查起来多费劲啊。再说了,我都在屋里答应了,就证明我还活着,干吗还非得进来认啊!”

“你难道不知道,有些学院的辅导员直到学生毕业了都认不全班上的人。你以为学校没组织人去认?人命关天知道吧!校领导说了,必须一个个当面对号排除,就怕万一没及时排查到,没法儿和学生家属交代啊!”

“一头长发,是女生吧?男的女的总该能看明白吧。”

“嗯,女的……长头发啊,应该是女的吧,学校领导不让近看,我没见着。”

“反正,不管怎么说,是女的就好,女的就好……”

“喂,李纯洁,你脑子有病啊?啥叫是女的就好?咱女同胞哪点对不住你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算了算了……不和你解释了,反正,你知道我今天只是想逃课补觉的。”

“那谁说得准,昨晚你死去活来地闹失恋,万一想不开呢?毕竟我是班长,得以身作则,你可能需要留校配合调查这件事。”

“凭什么?死的人不是我,我也没杀人,学校留我调查什么?”

“就凭你昨晚是从湖边回来的,而那个女孩就是昨晚投湖死的,就算你不是杀人凶手,那你也可能是目击证人。反正啊,我第一时间和学校领导说了,你昨晚坐在那个湖边。”

“快走快走,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竟然交到你这样的损友!”

陆晨朝她挤挤眼睛,不再反驳,一颠一颠地蹦了出去。

显然,她是高兴的。

在所有人陷入疑惑、恐慌、迷茫的时候,她常常是兴奋的那一个。

纯洁常常对她这种特殊的情绪感到迷惑。

之前和她一起看恐怖片时,一宿舍的姑娘都被吓得鸡飞狗跳、脸色惨白,大家都不敢看屏幕了,只有陆晨是镇定的,她缓缓地爬上床,蹲下,半晌,喃喃说道:“编剧和导演是怎么做到的,这个拍摄简直完美。”

陆晨总是这样,为了让场面变得热闹,不惜搭上一切,包括同寝室的姑娘们。

纯洁知道,陆晨就是要把她推到第一线,要她被审讯、被谈话、被怀疑,然后带回来热乎的一线进展,以此满足自己如饥似渴的好奇心。

纯洁听到有人跳湖后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如何撇开这些和自己无关的纠葛,也不是想着等陆晨回来后好好收拾这个多嘴的女人。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这个消息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和好机会。

恋爱时,弱势的一方总能找到借口先开口,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白痴在喜欢你的时候,只是看到一朵形状奇特的云,也一定会第一时间拍给你看。

纯洁贱兮兮地以关心为由给关伟发了消息,报告了这条特大新闻,可直到中午,关伟也没有回复她。

尽管学校对消息一压再压,但还是被媒体知道了。当天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一帮媒体涌进校园,学校以最快的速度统一了口径,并公开发布了声明,说是意外。

也只能是意外,因为监控显示,跳湖前,这个女生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嘴巴一张一合,有路过赶着去校外吃夜宵的同学提供线索,说听到这个女生一直在笑,笑声像是风铃打碎在地上的声音,声音连在一起又像是一首歌,清脆又刺耳。她纵身一跃,沉入湖中,没有呼救。

可还是有媒体不死心,因为学校只披露了监控里拍下来的内容,并没有深挖这背后的原因,媒体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大做文章的机会。于是,一些记者时不时地在校园里假装漫不经心地走着,兜里装着录音笔,到处和学生搭讪。

当有的同学被这帮闻着血腥味赶来的记者绊住时,他们也不敢发表什么真相解密的演说,因为大家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关伟还没理纯洁,她便有些沉不住气了。

她打电话给他,想斥责他,想在电话里提分手,让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可是电话没打通,不,确切点说,不是无人接听,而是直接告诉她“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除了给移动公司打电话主动办理销号业务,纯洁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会让一个昨天还在用的手机号,今天就变成了空号。

纯洁后背发凉,她一个箭步就冲进了男生寝室楼,宿管阿姨喊了一声,纯洁没应她,以宿管阿姨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追上健步如飞的她。

果然,宿管阿姨在纯洁身后气喘吁吁地叫骂了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当纯洁推开关伟寝室门的时候,赵晖没穿上衣,正跪在凳子上打游戏,激动得正要起来摇旗呐喊,突然看见纯洁,他被吓得摔翻到地上。

“你干吗?得亏我没干别的,不然万一我被你吓出毛病了,你得负责任,知道吧……怎么不说话,黑着脸给谁看啊……你来男生寝室干吗?找关伟啊?关伟不在!”赵晖气呼呼地瞥了一眼气喘吁吁的纯洁,重新坐回凳子上,回到自己奋战的游戏战况里,嘴巴对着麦,说:“不是……我和你们说,寝室里来了个妞……没有没有,不是我女朋友,是我上铺那小子的……当然好看啊……校花级别的……不信你们看……”正当赵晖要把摄像头歪向纯洁时,被她用手捂上了。

“你干吗呀,李纯洁,给他们看看而已,这么小气干吗?”

“滚!”

“嚯——火气这么大。”

赵晖一看纯洁不像是来闲聊天的,只好心有不甘地把眼睛从屏幕上挪了下来,“你们等会儿啊,哥们儿这儿有紧急情况,我应付一下就来。”他转向纯洁,“姑奶奶,怎么了这是?”

“关伟呢?”

“我刚说了呀,他不在。”

“那去哪儿了呀?”

“啊?你不知道啊?昨天半夜他急匆匆地回来,说家里安排的实习单位让他马上过去上班。学校这边你还不知道,临近毕业,只要你有了就业的单位,随时可以放人的啊,这可是提升学校就业率的美事,顺水推舟呗。他给辅导员打了个电话,就被放行了,毕业证明都没来得及拿,让我们帮忙给寄过去……我当这是和你商量过了呢,敢情你这是什么都不知道呀!”看着纯洁一脸的茫然,赵晖压低了嗓门儿骂了一句:“那关伟这事办得就太不地道了……”

“他已经去上海了?”

“对啊,你瞅瞅,床上都空了。今天一早,我们都还没起床呢,他就开始收拾东西,现在床上就剩下床板了。关伟叫了个小面包车来拉东西,时间太早了,兄弟们实在是起不来啊,他只好多给了司机100块钱,让人家帮忙把东西从楼上往车里搬,没一会儿就搬空了。”

“地址呢?”

“什么?”

“我说地址,关伟不是说毕业证明让你们帮忙寄过去吗?那没有地址怎么寄?你快把地址交出来。”

“姑娘如此智慧,在下钦佩!”

“别废话,地址。”

“没有。”

“什么?”

赵晖赶紧满脸堆笑地解释:“不是,不是,您听我说,我们真没有,他就是走前和我们这么一说,但地址没留下,估计到时候会联系我们再给地址吧,他走得那么匆忙,也不可能啥事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啊!”

纯洁不再说话,脑袋“轰隆”一声,脑袋里的东西像是被关伟搬空了。

阳台的门被刮得“吱嘎吱嘎”地一阵乱响,纯洁默默走了过去,那条鲜亮的彩虹内裤,还在晾衣绳上飘着。

那是关伟穿了一次就洗了晾上去的,他说它是他的一面旗帜,如果纯洁半夜无心睡眠,思念涌动,就可以往这个方向瞥上一眼,便顿时解了相思之苦。

现在,这条可解相思之苦的内裤,却成了纯洁心中的一根刺。

纯洁盯着那条内裤,隔着阳台的玻璃,她的额头顶住门框,手搭在门锁上迟迟没有动,眼底传来一阵酸胀的剧痛。

她转身对赵晖说:“赵晖,你的游戏队友不是想看我吗?把摄像头打开吧。”

赵晖愣了一下,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皱着眉头迟疑地和纯洁确认:“真的?你没事吧?他们就是起起哄……不看也行的……不勉强……真的……”

“打开!”纯洁坚持着。

赵晖狐疑地望着她,确定她是认真的,然后点一下鼠标,纯洁就出现在了屏幕上。

屏幕那头的几个男生立即炸了锅,一排排玫瑰花出现在对话框里,赵晖突然欣喜若狂地说:“纯洁,我谢谢你八辈祖宗啊,兄弟们一人送了我一套装备啊,这人好看了,朋友都跟着沾光啊,我队友‘零落成泥’问你玩不玩游戏,他想送你装备……”

赵晖激动到舌头打结,发现身后的纯洁没有任何反应后,才从激动中缓过神来,扭过头偷瞄了一眼纯洁。

1秒,2秒,3秒,纯洁憋红了眼圈,她对着镜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早餐泛着酸水缓缓爬向喉管,在鼻头酸麻的那一瞬间,她冲向了洗手间里的马桶,“哇哇”地吐了。

赵晖“呼”的一下站了起来,他冲到洗手间门口,手指颤了颤,想要帮她把门关上,又怕这时候关上门会显得他无情无义。

“那什么,你还行吗?”赵晖望着几乎要呕吐出肠子的纯洁,慌乱地问道。

这时,电脑里的语音电话激烈地响了起来。赵晖跑回去,抓起耳麦,不知道在和谁解释这边的情况,“嗯嗯”了几声,就挂掉了电话。

“别哭了,别哭了,姑奶奶,这让路过我寝室的男生听见,还指不定怎么传我的谣呢……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好了,别哭了,姑奶奶,关伟这事我真不知道你不知道啊,他要是不要你了,实在不行哥们儿委屈一下收了你也行啊……那什么,我队友看你哭得太惨了,问你的位置,要告诉他吗?”

卫生间里的呕吐声似乎真的停了下来。

纯洁从里边走出来,嘴角显然是被她胡乱地擦过了,但这张好看的脸蛋上依然弥漫着一股苍凉的味道。

“刚刚是谁来电话了?是不是关伟?他怎么说的?”

赵晖愣了一下,赶紧摇头,说:“不是,不是,关伟走后还没来过电话。”

“你骗人!如果不是关伟,那你和谁提我的名字呢,和谁说我在你们寝室卫生间里吐呢?”

“是‘零落成泥’……就是我游戏里的队友,他刚才听见你一边哭一边吐的声音,怕你出事,就打语音电话过来了……”

“‘零落成泥’?这是什么破名?假文艺!俗气!你们男人都是虚伪的东西,披着人皮没长心!”

赵晖大惊失色,手忙脚乱,他想赶紧关掉麦克风。

“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在游戏世界里处心积虑地交到的富二代朋友们永远离开我了。”

赵晖往椅子上一仰,死鱼一般,好像失去爱情的是他,不是纯洁。

 关伟走后,纯洁时刻准备着一张笑吟吟的脸。不管见到谁,她都主动把微笑递过去。

为了避免被大家频繁地问起“最近怎么没看到关伟啊?”“你和关伟到底怎么了?”之类的问题,纯洁决定提前去单位《牧城日报》报到。

想提前离校,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交代”。

纯洁洗了把脸,然后主动去找保卫科的领导“交代”了事发经过。

“没看见,不知道……失恋了,别问我……谁也别拦着我离校,出事的女同学我不认识,我没动机,怀疑我就让警察来找我。”

学校当然不会让警察来找她。

因为警察已经来过了,把摄像头里拍下的录像拷走了。跳湖的女生没有被仇杀的迹象,她的学习成绩不上不下,是大三学妹,还差一年毕业。陆晨推测,八成是要定性为自杀了。

家长来领尸体的时候,虽然骂骂咧咧地说要告校方,可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家长的脸上写满了认命与平静。

这样也好。

这样,纯洁就能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虽然她对工作毫无概念,但关伟的不辞而别抽空了她对学校里的一切念想。

宿舍楼、餐厅、操场、教学楼、廊桥、湖……她每经过一次,心里都要疼一次。

她特别想责怪自己,更想一板一眼地分析出关伟不告而别的原因,但却无从下手。

关伟为什么不打招呼,一夜间就消失了?他真是去上海了吗?如果要走,那为什么偏要用这种不辞而别的方式?是因为她那晚的不懂事?还是另有隐情?他为什么没有带走那条彩虹内裤?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为什么唯独留下了这个时刻提醒她有过这样一段愚蠢过去的东西?

纯洁快撑不住了,这张笑眯眯的面具快让她毒发身亡了。

她要去工作。

对于名校出身的新闻系学生来说,当地带编制的电视台、报社、各大主流网站都算是比较对口的归属。

因为这所高校本就是新闻系最强,所以很多知名的新闻单位都会提前预定自己喜欢的学生,最后挑剩下没人要的倒霉蛋,就只能退到三四线城市碰碰运气,纯洁就是倒霉蛋之一。

只不过,纯洁是主动放弃了北京的媒体抛来的橄榄枝,上赶着去三四线城市填坑的。

对于这种匪夷所思的冲动选择,辅导员找她谈了,陆晨找她谈了,连老实巴交的团支书于秀花都试图把她敲醒。

最后把她劝烦了,没等到毕业典礼,她就先去单位报到了。

兴许这样,才能让他们死了那条想让她回头是岸的心。

纯洁脑子没烧坏,她只是觉得牧城离学校最近,她深感自己和这个城市缘分未尽,很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如果她直接走了,就再也没机会听到真相,所以她得留下。

“至少,等一年再说。”她用这样一句话来应付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关心。

虽然她和关伟好了四年,但其实她对关伟并不是很了解。

男女之间的情感维系过程中,其中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说的时候,只能逼得另一个人什么也不敢问。

尽管如此,只是凭着她对关伟的那一点点把握,她也敢断定,那天俩人闹的矛盾不足以严重到让关伟连夜逃走、手机换号。

他的离开,和我李纯洁有什么关系?

但如果和我没有关系,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从此杳无音信的呢?

一到夜里,她就控制不住地思考这个悬疑狗血案,她越推测越寂寞。有时候在半夜,她突然瑟瑟发抖地直立起身子,裸着肩膀凝神,双手抓着冰凉的铁围栏。这时恰好有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洒了进来,零零落落地滴在地板上。那一瞬间,她特别想找一个人讨论案情。

可是,没有人可以和她一起讨论,因为没人感兴趣。

连她最亲近的好朋友陆晨都一次次地告诉她:“人家既然说走就走了,被甩的人还是贵在要脸吧。”

于是她备感孤独,备感不甘。

她不敢离开这个地方,更做不到一走了之,距离学校三十公里以内,唯一可以让她就业的就是牧城,她当然要去。

她甚至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去牧城报到的路途漫长,就像是生死拉锯一般。

睁开眼的时候,纯洁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约十五平方米的屋子里,四周密闭,中间有一张土黄色的桌子,对面还有一张空空的床、一道暗窗、一扇门。透过门缝,一道光散出来,泛着灰尘。她忍着剧烈的头疼,猛地一下从床上翻坐起来,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等着她去做,却又不知道自己垂死挣扎地坐起来是要去做什么。

“李纯洁,下午三点开入职见面会。李纯洁,李纯洁,你在吗?”一个男人在门外敲门,力度越来越大。

纯洁站了起来,光着脚开门,蓬头垢面地从门缝里朝外慵懒地挤出了一句:“别吵,知道了。”

来送信儿的人猛地往后跳了一步,明显被她半人半鬼的样子吓了一跳。

恍惚间听见那人顿了顿,“哦”了一声,然后身着格子衫的他悠悠荡荡地飘了下去。

这个人是陈回,他是报社安排给纯洁的老师。那个时候,还在试用期的实习生喜欢称老师为师父。

陈回比纯洁大三岁,鼻梁坚挺,清清爽爽,喜欢双手插进裤兜走路,出去采访的时候总是穿着老气横秋的格子衫,回到寝室又喜欢穿破洞浅色系牛仔裤。在纯洁看来,他是一种无所不能的存在,是报社老大眼中的红人。到了深夜,他的屋里总会亮起一盏灯,纯洁端着一盆水路过时,就会看到窗户上映出来一个安静而深邃的少年的影子,他手里举着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这种沉静而内敛的存在,在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眼中,是闪闪发光的。

陈回是在翻看一堆入职简历上的照片时选中纯洁的,师父们选徒弟的方式常常不是很走心,这些老人对于带徒弟这档子事完全不在意,就算是带成了,他们也不能多领些奖金。一般都是徒弟们上赶着赔笑脸找师父们讨教,才能学到一点有用的本事。

但纯洁对于陈回来说,意义不太一样。用他的话说:“拍一寸照片都没修图,还能那么好看的姑娘,那是真的好看。”

所以,从一开始,陈回就对纯洁特别上心。

《牧城日报》社里流传着一个说法,如果徒弟被师父相中了,那就一定能被留下来。

留下来意味着有编制,意味着拿到了铁饭碗,意味着有体面的社会身份。

越是小县城,越是三四线,人们越在意编制与稳定。

但这只是牧城人的想法,对于纯洁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一个三线城市的铁饭碗,谁稀罕啊?反正她不稀罕。

但纯洁的妈妈汪雪梅可不这么想。

当汪妈妈知道纯洁跑去报社实习的时候,她一度神清气爽,还破天荒地拒绝了纯洁二姨给上门说的一个对象。汪雪梅说:“国企职员配我闺女已经不太够了,现在怎么也得是一个小老板才能和我女儿登对。”

就从这一点上,你也不难猜出,纯洁的出身必然不会太洋气。

从纯洁决定去一个三线小城市上班的那一刻起,所有认为她眼高手低、不务正业的亲戚,都突然对她夸赞有加,连汪雪梅都不再把那句“差不多得了,真当自己是天仙啊”的打击放在嘴上了,她现在每天都主动带上马扎去村口的墙根下扬眉吐气,借着和老头儿老太太聊家长里短的机会,彰显纯洁已经被事业单位录用的荣耀。

既然所有人对纯洁的期望都不怎么高,她也索性一再地说服自己,别再挣扎,好好在这个城市终老,也挺好。说不定时间一长,还能打消“在这个城市等一年关伟,他不来找自己就立马离开”的傲娇念头。

《牧城日报》社的男女寝室只隔着一个楼道,所以经常会有人吆喝一嗓子“撸串,去不”?然后一帮青年男女就推搡着下楼去。

年轻人的局都很简单,大家聊着符合年龄的话题,开心地吃吃喝喝,这让纯洁喝大酒的次数变得格外多。

本来这种惬意的小城生活挺让她满意的,可她为什么还是变卦了呢?

报纸每期十六版,一三五出版,二四六跑新闻,周日休息。

无论是三十二个在编记者,还是两个实习记者,他们都共分十六个版面。上的稿子越多,个人的业绩越高。入职的新记者越多,老记者能瓜分到手的版面就越少。所以,可想而知,为什么老记者会对新入职的记者敌意这么重。

这群老记者每天都对新人颐指气使以让他们知难而退,但是对纯洁这种好不容易攀上铁饭碗的“平民姑娘”来说,怎么可能会轻易地放弃呢!

和纯洁同寝室的实习生叫谢雨霏,她的腮红永远涂到下巴,走路虎虎生风,每天都会像个爷们儿一样在地上推健腹轮。她整个人的线条看上去特别顺溜,两条腿又长又直,除了胸部有些坦荡外,几乎从外形上挑不出任何毛病。谢雨霏每天都穿着各种各样的热裤,但凡是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会多看一眼她的大长腿。

只要轮到谢雨霏霸占浴室,大家就能在走廊里听到她中气十足地唱着《好汉歌》。洗完澡,她会在角落的穿衣镜前欣赏自己很久,还会对纯洁说:“镜子里的人可真是美若天仙。”

纯洁会骂一句:“你脑子有病吧。”

然后,谢雨霏会笑嘻嘻地从布衣柜里拿出来一套汉服穿上,还会将长发盘起,将带着长长尾坠的簪子别进发髻里,对着目瞪口呆的纯洁甜丝丝地笑。

有时候纯洁望着她会感到困惑,她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谢雨霏。多数时候,她在同事当中穿行,大步流星,夸张大笑,勾肩搭背,像个人畜无害的美少女战士;可她穿上汉服,在屋子里恬然踱步,不时微笑的样子,又让人毛骨悚然,像是看到了宫斗戏里被迫害的女主在做着绝地反击的准备。

谢雨霏比纯洁早报到了几周,她比纯洁更有人缘。虽然都是新人,但看上去,她处处得意。

只是有一点,总是惹得谢雨霏十分不满。

谢雨霏的师父是个被前女友骗婚的失意中年人,他叫高朋,也是编辑组的组长。他满脸长着红痘痘,说话嗓音分叉,就是使多大劲都吐不清字的那种,但他偏偏把这当成一种高级知识分子的沧桑。每次开例会,他都故意最后一个发言,摆出一副世间诡谲由他一人承担的姿态。每次出去采访,他都是故作姿态地走到楼梯口,用极低的嗓音挤出六个字:“谢雨霏,和我走。”

“你说他不装能死吗?我命好苦啊,怎么就让我摊上了这么一个老变态?还是你这个傻女人走运,全报社最帅的男人分配给你做师父了。光是每天肩并肩一起走路,我就觉得够美了,能不能转正真不重要了。”谢雨霏一提起高朋来,就拿陈回作对比,越说越气,她莫名其妙地认定纯洁的命更好一些。

那个时候,纯洁和她还不是很熟,以纯洁的脾气,她最讨厌这种交浅言深的姑娘,所以每天对她若即若离。

谢雨霏倒是大气得很,虽然纯洁整天故作姿态,但她满不在乎,第二天照样早起替纯洁偷偷签到,评报会上她永远朝着纯洁递小眼神,明里暗里地警告纯洁,如果不和她抱团,就会被别人暗算和挤对。

纯洁一开始完全不信这个邪,更不屑于和这种二流院校毕业、托关系进来的姑娘搭帮结伙,但在第一个周末的加班日,纯洁就真被老油条给算计了。

周六一早,陈回给纯洁打电话,让她往楼下看,纯洁趴在窗户边看了一眼,发现陈回手里拿着头盔,坐在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上朝她振臂高呼,纯洁下楼后,开心地跳上了他的后座。

“搂着。”陈回说。

“不用了。”纯洁反手抓住了车后座。

“摔死你。”陈回拉了一把纯洁的胳膊,从车把上拿下了一个女式头盔,要她戴上。

“搂搂搂,一会儿要是让同事们看见了,你去和那帮八婆解释去。”纯洁极不情愿地抓住了他的皮夹克,瞬间,陈回身体的两侧像是长了两个蘑菇一样。

“解释啥啊,和那帮人解释得着吗?你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心思不要这么重啊!”

“就是因为我刚毕业,才事事小心呀,让谁看不顺眼了,会对我不利的!”

“你是来上班的,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师父,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是咱报社的红人,稿子写得好,又有女人缘,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关系也挺好,连卖报纸都是你卖得最多。我不行啊,我得夹着尾巴做人,好早日转正不是?”

“嘿,你这丫头片子,是谁告诉你咱还要卖报纸的?”

“没谁,反正我是知道,人缘好,才能多卖点,要是完不成任务就没奖金拿。”

“看你这孩子,跟了师父,师父还能让你完不成这毛毛雨的订报任务啊!你们试用期的新员工的订报任务只有三十份,随便和几个看你顺眼的大佬聊几句,就都订出去了。我们老员工都是每人一百份的任务,这才叫卖身求荣。”

“得了吧师父,我嘴笨,上哪儿和大佬聊天去啊!”

“行了行了,看你这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才上班几天啊,就愁成这德行,你那三十份,师父包了,这下行了吧?”

“真的?”

“真的,真的。不过啊,我是有条件的。”

“你说你说,一切好说。”

“我……你这么快就答应了?我这条件可难啊!”

纯洁立马警惕了起来,她双臂交叉于胸前,摆出一副欠揍的自我保护状,开口问:“啥条件?”

“陪师父兜风去。”

“就这条件?”

“还能怎么着啊,赶紧出发吧。”

纯洁顿时特放心,雀跃着说:“你这车新买的?”

“酷不酷?”

“还行,就是这风吹雨淋的能好受嘛,还是小轿车实用些。”

“纯洁,你这是不识货啊,我这装备花了十二万呢,除了娶媳妇的钱,我多年的积蓄全砸里边了。”

“那你这就是不理性的消费了。”

“不要煞风景好吧?我提回车,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我必须拉着我徒弟去兜风,谁也拦不住。先说好啊,坐了我的车,就是我的人了。”

“那你放我下……”

纯洁的“下来”还没说利索,陈回一脚油门就把她带进了风里。

就在第三个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陈回和纯洁的手机一起响了。

“你先接。”纯洁怯怯地说。

陈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说:“接电话还分先后?又不是排队等公用电话的时代了,我不接,在等灯呢。”

“那我接。”纯洁颤巍巍地举着手机:“你大点声啊,什么?”

陈回拧了拧油门,拉起头盔的防风玻璃,稍稍回头对纯洁说:“坐好了。”

“往回走吧。”纯洁叹了口气说。

陈回恶狠狠地瞥了她一眼,喊道:“发什么神经,刚出来!”

“不是我发神经,是高朋发神经。”

“别理他!”

陈回气得眉毛都绿了,兜里的电话“叽里呱啦”地响个不停,后边的车一个劲儿地在他们身后鸣笛,陈回叫了一声:“按个屁呀!”他脚下划拉了几下,把摩托车往路边带了带,乖乖地接起了电话。

挂掉电话后,陈回满眼失望:“你说想跟我爱徒发展一下感情怎么就这么难啊,走吧。”

“跟谁发展感情?你不是刚才理直气壮地说不回去吗?”

“这回不是高朋这货犯贱,他叫我,我肯定不回去啊,这次是邱老大召集咱们,昨天的版面估计出问题了。”

那天所有人都被召集回去了,大家集体返工,因为前一天交版后,不知道谁把副市长的“副”字故意去掉了,牧城市长的秘书直接打电话劈头盖脸地骂了正在给女儿剥橘子的邱老大。

现在的愤怒,是从市长到市长秘书,从市长秘书到邱老大,从邱老大到高朋,从高朋到值班编辑,值班编辑一口咬定定稿的时候没问题,而且他把最后一版打印稿拿出来对了质,以此自证清白,所以全报社的记者和编辑都有在定稿后动了手脚的嫌疑。因为当初为了加班方便,报社给每个人都配了一把报社大门的钥匙。

虽然只是其中一版的头条出了问题,但由于得罪的是直属领导,所以秘书决定借题发挥,把十几个版面的头条都撤掉了,理由都是三观不正、导向有问题。

头条都被撤没了,明天就要出报纸了,版面责编全都抓了瞎,纷纷去备用稿库里抢稿。

谁的稿子会被抓进替补文件包里?

当然是实习记者的了。

老油条们都是写完直接上版,而实习记者的稿子一般会被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们想要投给各个版面的稿子,最后只能寂寞地躺进备用稿库里。

这下好了,实习生的稿子瞬间成了香饽饽。

他们打着“矬子里拔将军”的悲悯大旗,一边疯狂地上着稿子,一边嚷嚷着让实习生请他们吃饭。

下午三点的时候,加班总算告一段落,纯洁跟着同事们去楼下餐厅吃了点快餐,接着又端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心不在焉地等着反馈。

就在这帮人差点决定组个牌局消遣一下时,邱老大现身了。

“来开个会。”他依然表现得很儒雅,纯洁呆呆地看了一眼,还是没有能力分辨出邱老大是在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暴脾气,还是真的练就了遇万事皆不乱的沉稳。

“哗啦啦”,大家开始推着带轱辘的椅子往会议室方向挤去。

“干吗去?就在我站的位置就行,大家往我这儿靠一靠。不用去会议室了,我简单说两句就散吧,大周末的,我也不想过多地耽误大家的时间。”

“呵呵……”

背后的“呵呵”声此起彼伏,大家虽然不满意,但也就只能乖乖地“呵呵”一声。

“今天开这个短会,是想给大家汇报一个好消息。下午民生版改的那个头条,是解读近期大蒜价格飙升成因的稿子,写得非常好,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肯定,但这稿子没署名,是谁的啊?”

纯洁喉咙一痒,差点就高声喊出来“我的”,结果高朋突然举了手,说:“我的!”

纯洁诧异极了,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睁着眼说瞎话的事突然发生。反应三秒后,她认为自己必须站起来戳破这个不要脸的谎言,结果被陈回一把按住了,死死地按住。

纯洁使劲挣脱,陈回重新按住她。

陈回指了指手机,他让她看手机上的短信。

“别犯轴,不过就是一篇稿子的事,你以后还有机会。”

纯洁一看更气愤了,凭什么?凭什么我写的稿子,他高朋要说是他的,凭什么别人抢了我的功,你还来劝我大度啊!你们真的是没一个好东西!

纯洁使劲踢了一下凳子,抱着本子扭头就走。

“你干什么?李纯洁。”邱老大当然看出来她的不满了,但不知道她的不满不是针对他。

“拉大便!”纯洁冲高朋竖起了中指,然后大摇大摆地就往厕所去了。纯洁特别庆幸小时候看《流星花园》时和杉菜学了这一招,这个时候运用起来竟然十分妥当。

“现在的实习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样的能留吗!”

“消消气,消消气,老大,这孩子失恋了,再给她一次机会。”

纯洁没回头,但她听得出来,嚷嚷着让她滚蛋的是邱老大,假惺惺替她求情的是高朋。

而陈回,从头到尾都没为她说一句话。

真想马上就和这个王八蛋师父绝交。

晚上,纯洁在寝室躺着,不想吃饭,想给某个合适的人打电话,说说她今天的委屈,可她翻遍了通讯录,根本找不出哪个人是合适的。她酝酿了一下情绪,心想:要不我直接哭吧,也不用和谁倾诉铺垫了,也怪麻烦的。

说完,她就哭叫了两声,但流不出眼泪。

太奇怪了,她当时的情绪真是很憋屈,但就是流不出眼泪,她认为自己的泪腺背叛了她的情绪,这令她感到非常绝望。

“我进来了啊。”门外的声音是陈回。他没敲门,打了招呼后,直接推门进来了。

“你干吗?女生寝室,你直接推门就进,流氓行径!”纯洁一把捞起被子,猩红着眼睛叫了出来。

陈回看了她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流氓?你穿得像狗熊似的,连个脖子都看不见,我耍什么流氓了?”

“我这叫防护得好,万一我没穿衣服呢?”

“哥对你负责。”

“滚!”

“你看你,平常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一个姑娘,怎么一张嘴就这么不团结朋友呢。谢雨霏去哪儿了?”

“明知故问,她每周末都回家,她家离牧城超级近。”

“对对对。”陈回应和了一下,悄悄地瞥了她一眼,说,“还生气呢?这不是向你道歉来了吗?消消气,我们纯洁这么好看的姑娘,为这种小事生气多不值当呀……”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这是小事吗?这是原则问题。老记者偷实习生的稿子,说出去真不怕丢人?”

“纯洁,有些事现在和你说,你还不太懂……”

“不说就请吧!”纯洁指着门口,胸口的火止不住地烧上来。

“你看你这孩子,这火气也太大了吧,要不是你师父我按住了你,你可就闯大祸了。”

“要不是你按住我,正义早就大白于天下了,小人早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傻孩子,你听师父给你分析,听完再复盘一下,你自己想是不是师父救了你一命。邱老大马上就退位了,如果上边没指派人下来,而是从我们内部提拔一个,你猜会提拔谁?算了,你这才上几天班,让你猜你也猜不出来。肯定是高朋啊,他岁数最大,工作年限最长,马屁拍得最好,论资历、论功劳、论得意,就只能是他了,万一他上任了,这事你能卖个人情,即便是他没上任,每周分配版面的时候,他也会对你有所表示的。只是一篇稿子而已,和这种管资源配置的人正面吵起来,以后有你好受的。”

“他资历再高有什么用?他人品有问题啊!”

“好了,纯洁,师父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觉得版面最有可能是谁动的?”

“这怎么猜?报社领导抠抠搜搜又不肯安监控。那天晚上加完班,大家都回去休息了啊。”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谁?”

“我……可是我没动啊,你不会怀疑我吧?”

“怀疑你?别抬举自己了,傻姑娘,你没有动机。”

“那谁有动机?”

“谁是获益者,谁就有动机。”

“你是说高朋吗?不会吧,他闹了这一出,今天不还是回来跟大家一起加班了吗?”

“市长如果雷霆大怒,第一个要拿掉的人会是谁?”

“谁做错了就拿谁呗。”

“幼稚。第一个被拿掉的,就是我们的邱老大,邱老大提前退休的话……”

“我的天啊!”

纯洁捂住了嘴巴,感觉捂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好了,不生气了吧?”

“生啊,凭什么不生。”

“生就生吧,别捣乱就行。不过师父得提醒你一下,那篇稿子是人家高朋改得好,才能顶起头条的位置,否则就你找的那个角度,就算能发也就是个豆腐块儿版面,这一点是事实。你初来乍到,能力还是比较弱的,内容的格局不够。高朋敢举手说这篇稿子是他的,自然也做好了你站起来和他较真儿的准备。当然如果你识趣,没当面和他吵的话,他以后肯定会卖你个人情的。”

“卖人情?你是说他当众替我说话?那叫假惺惺。你怎么一句话都不为我说啊,你是我师父啊!”

“你这么没礼貌,又竖中指,又要拉大便的,明显就是错了啊,我护犊子只会让你处境更危险,邱老大最烦这个。”

“师父!有没有良心啊你,稿子你不给我改就算了,还非得替别人说话啊!”纯洁眼珠子都要气裂了。

“不是师父不给你改,师父这两天不是去看车了吗,没来得及啊!再说你直接就扔进备用稿库了,你也没问我啊!师父这么说都是为了你好。”

“唉……为我好,为我好不应该为我两肋插刀吗?整这一出马后炮干吗啊,还不是怕我强出头连累你。”

“李纯洁,你嘀咕什么呢?”

“没有,我累了,要睡觉。”纯洁背过身子,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好了好了,别气了。你还小,但师父该教你的还是会教的。好的师父,不但会教你好手艺,还会给你点拨人情世故上的事。你现在什么都不是,没资格看不起这一套,知道吗?这是师父给你上的第一堂课。记住了,以后但凡想要发脾气的时候,先等一等,指不定后边有啥惊喜呢。”

陈回拍了拍纯洁的肩膀,起身要走的时候,突然抽了抽鼻子,说:“不对,你这屋里有烟味,你抽烟!”

纯洁本来想马上为自己开解说“不是我”。但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谢雨霏老早之前跟她提过的抱团取暖式的友谊,便把这份抽烟的“荣耀”扛了下来。

她的烟瘾,早就在离校的时候戒掉了。就在纯洁认定关伟不再是自己男朋友的那天,纯洁扔掉了最后一盒“兰州”。和如此昂贵的烟决裂,宣示着她再也不回头的决心。

第二天晚上,谢雨霏带了一碗麻辣烫回到寝室,在喝下整整一碗红油后,她环顾左右,然后偷偷从一个卡其色仿香奈儿的包里拿出一盒烟,外包装是绿色的。

“哎,纯洁,试试吗?苹果味的,一点都不刺喉。”谢雨霏鬼鬼祟祟地朝着纯洁递过一根,目光中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志在必得。

纯洁愣了一下,想都不想就接了过来,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娴熟地夹起,仔细端详着这根腰身纤细的烟,惊喜地说:“倒是挺好看的。”

“这根送你了,我姐们儿从大连买的,特意给我寄了五盒。”谢雨霏立刻神气了起来,点燃了烟,嘴巴抽动了一下,吐出了一个扁扁的烟圈,她赶紧和纯洁解释,“我以前吐得很好的,这个没发挥好。”

“我戒了。”纯洁站起来,抓起她床上的烟盒,把那根被谢雨霏割舍给她的烟又装了回去。

“你这就是不知好赖。这世间的好东西,没吃过的,没喝过的,没玩过的,都该去试试啊,这才叫活着。因为失恋就戒烟的人,我反正是看不起的。”

“你说得倒挺豁达,自己还不是窝在牧城图个安稳。”

“我图安稳有错吗我?再说了,既然你看不起在小县城上班的人,那你自己干吗非赖在这儿不走啊?”

“我有我的原因。”

“那我还有我的呢。”谢雨霏有点闷闷不乐,因为她觉得纯洁有点看不起她。不过没过多久,她又开始耍贫嘴了。

“纯洁,我觉得你特幸运。”她望向纯洁的那一刻,像是望向满天星光。

“你这话什么意思?”纯洁因为“幸运”警惕起来,这个词将帮助谢雨霏打开新的话题,而且是针对自己的。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你就当我没说吧,把这根烟抽了,我就和你和解了,好吧?”

“不管你怎么说,我说不碰的东西就绝对不碰,我谢谢你的一番美意了……你这烟叫啥啊,看着眼熟。”

“亏你整天吹嘘自个儿英语好,看不懂吗?你问这个干吗?”

“没事,就是我的一个小姐妹为了不让寝室管理员抓包,总是把烟塞到一个扑克牌盒子里,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抽啥牌子的烟,但我觉得她有可能和你抽的是同一种。”

“哟,就你这种三从四德的姑娘,还能交上这么江湖的小姐妹?她叫啥啊?”

“三从四德?姐姐混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说了你也不认识,她叫陆晨。你抽完赶紧把屋里的味儿散散,闻这味儿我恶心!”

“你看你,矫情!之前也不是没抽过。”

“以前是以前,能不老提以前吗?”

谢雨霏一脸平淡地掐灭了烟头,侧过那张白皙透亮的小脸蛋,话锋一转:“纯洁,你觉得是谁偷偷动了版面在使坏啊?”

“我怎么知道。”纯洁脱口而出。

陈回给她上的那一课,看来是起作用了。

纯洁知道不能把自己知道的内容往外捅,谢雨霏看上去直爽、没坏心眼儿,但她若只是好奇,怎么会不先亮出自己的猜测,反而是先套她的话呢?

“纯洁呀,报社的水还是深的,你是名校出身,身上带着一些不可理喻的小傲慢,我能理解,但你想在这儿长久地待下去,还是得和我团结起来,你不和我团结,也得和别人,别人还不一定有我这么真诚呢!”

“我和你还不团结吗?咱俩都住一个屋里了,你连我胸脯上有几颗痣都门儿清,还有人比我们团结得更紧密的吗?”

谢雨霏一看纯洁有示好的意思,马上大喜过望,甚至激动地拿起一桶酸奶往纯洁面前推,大概是要豪爽地请她喝两口。

纯洁指了指嘴巴,说:“我刷过牙了。”

“这要是我,就算刷了牙,肯定也喝一口,姐妹情得趁热打铁,不然怎么更上一层楼。”谢雨霏显然有点不甘心,极力劝酸奶的样子,比劝酒还虔诚。

纯洁白了谢雨霏一眼,不再接话,她抓起洗脚的盆要往外走。谢雨霏却一把抓住纯洁的胳膊,马上机灵地转移了话题:“你等等,纯洁,上一秒刚和我团结起来,这一秒就马上决裂去洗脚了,根本没有过渡,我接受不了,咱再聊会儿啊,再聊会儿。那什么,明天陈回带你去哪儿采访呀?”

“下乡。去一个新修了一条路的村子,去记录村干部的功德去。”

“知足吧!这活儿不比我的强啊?还是陈回够意思啊,你瞅瞅我师父高朋,三天两头带我去参加市里开的各种精神文明会议,他老觉得我思想长毛,变着法儿地教育我,我都快憋出病来了!”

“那咱俩换换?”

“陈回能同意吗?”

“你自己去和陈回说啊!”

“要不还是你去说吧,我怕高朋知道后,背后给我穿小鞋。”

“高朋有这么可怕吗?”

谢雨霏叹了口气,没再接话,她摁灭了手中的烟,拿起一个洗脸盆,先行一步出门打水去了。

陈回和纯洁去了牧城一个乡镇下的啸天村,他们还没进村口,村里就放起了鞭炮,满地都是鞭炮屑。村里的村主任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肚子挺得老高,白T恤被撑得变了形,汗水打湿了半个肚皮,远远望去,像是一碗倒扣的米饭撒了。

“陈记者,李记者,来来来,里边请,我先带你们参观参观村委会。”“白米饭”热情洋溢,他的身后跟着的一队人马对他唯唯诺诺,满脸堆笑。

“呵,好威风啊!”纯洁小声嘀咕了一句。

“李记者,您说什么?”“白米饭”笑嘻嘻地问道。

“哦,没什么,蒋主任,她说你们这村子不大,但挺威风、气派的。”陈回赶紧打圆场。

“嘿,哪里哪里,还得承蒙你们邱总派人来多多宣传啊!”

“白米饭”竟然还和邱老大有一腿?

“和邱老大交好的人没几个好东西。”这话不是纯洁说的,是谢雨霏说的。

因为谢雨霏是走关系进来的,她爸爸和邱老大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谢雨霏家在小县城里颇有势力,家境殷实不说,还能和官场、商场上春风得意的人物说得上话。“和邱老大交好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包括我爸。”谢雨霏什么话都敢说,说完之后,还总是急切地希望纯洁也能跟着骂两句,以表明立场。但纯洁每次都会让她失望,谢雨霏也就不再和纯洁畅所欲言了。

谢雨霏曾告诉纯洁,有一次高朋喝醉了,大骂邱老大是笑面虎,她大为震惊,说想不到高朋平日里表现得像一条忠实的走狗,喝醉了却能这么狠地骂狗主人。谢雨霏向纯洁表达震惊的时候,一再地警告她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纯洁点点头,但她还是在和陈回吃饭时莫名其妙地问:“邱老大到底是不是一个笑面虎呀?”陈回假装镇定地“嘿”了一声,然后放下筷子,一板一眼地叮嘱纯洁:“你不管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都别再四处求证了,很危险。”

纯洁虽然不了解这份危险到底有多危险,但她相信陈回必定不会害自己,所以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今天村主任上来就提邱老大,纯洁暗暗认定了能和这种大肚子村干部结交的邱老大,肯定是一个两面三刀的笑面虎。

村委会办公室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挂满了各种标榜丰功伟绩的框子。除了《牧城日报》外,还有其他的电视台与网络媒体到场,他们都在忙不迭地采访着。

“你们可以一起问问题,各位大记者也可以本着自家媒体平台的需要提问。我们也准备了一份通稿,仅供参考。”一个白白嫩嫩的小伙子说。他胸前扎了一个蝴蝶结,一直在忙不迭地给媒体分发着通稿,满脸堆着自己还没练好的官场笑,估计是个刚上任的村干部小助手。

纯洁心想:不就修了条进村的路吗?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这么多记者请过来给他歌功颂德?“这碗白米饭”的脸可真大!

“陈老师,我出去转转成吗?看这阵仗轮到我们还得有一会儿呢。”纯洁倾斜着半个身子靠近陈回,把悄悄话热乎乎地喷进他的耳朵里,果不其然,陈回的一根根小汗毛瞬间就激动地竖了起来。

“那……你可别走远了,这里我一个人倒是能应付过来,但到吃午饭的时候一定得回来!”陈回说话的时候,脸红到了脖子,温柔地嘱咐了这个可爱的丫头片子。

显然他是喜欢她的。

一些漂亮的姑娘会利用男人对自己的喜欢谋取私利,纯洁虽然骨子里不想,但行动上好像就是这么做了。

得到恩准的指令后,纯洁赶紧欢天喜地跑出去透气了,她沿着那条十五米长的出村公路走了还不到一分钟,就被一个在矮矮的杨树下抽烟的老汉喊住了:“闺女!你是记者吗?”

纯洁犹豫了一下,发现不回话好像有点不礼貌,就赶紧说了“是”。

得到肯定的回应后,老汉喜出望外。

“那我想向你反映一个情况,希望你救救我女儿。”

大爷左右环顾,确认四下无人后,把纯洁领到了一个柴垛后的磨坊前,磨坊的大红门上的油漆剥落,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在门上挂着,大爷利索地从腰上取下一大串钥匙,麻利地挑出对得上号的钥匙,开了门,不大一会儿,他从里边提出两个编绳的马扎。

“坐,记者同志,你坐。”大爷推过来一个马扎。

“大爷,您说吧,您家女儿怎么了?”纯洁一屁股坐下,直奔主题。

“唉,记者同志,你可要给我做主啊!我姓罗,叫罗元庆,我女儿之前精神有点问题,从小身体也不好,瘫在家里了,村干部当时把我家的情况统计上去了,说是上边每个月能发给我们家800块钱的补助费,算是照顾我家,我很感激他们。但是自打今年年初以来,这钱就没再给过我家了,村干部说政策变了,但好心的邻居和我说是村干部自己把钱贪下了,所以没发下来。”

“那您没去村干部那儿问问?”

“我去问了,蒋主任家里上辈下辈人都是当官的,认识的人也多,咱不敢得罪,蒋主任一口咬定是政策改了,钱不发了。我家这个情况,老伴儿死得早,我挣的那点钱都给闺女买药看病了,一个月能补助800块钱,对我家来说算是有柴米油盐过日子的钱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一直想去上访问问。”

“那有进展了吗?”

“还没出村口,就被蒋主任派人给抓回来了,说我破坏村民团结,毁坏村里的声誉,说我违法,把我关了几天。”

“什么?这也太猖狂了吧!他这才是违法呢!”纯洁气得一下子从马扎上跳起来。

“蒋主任有文化,我没文化,他和村里人说,我如果为了私利去破坏我们村的声誉的话,那我们村就评不上精神文明村了,到时候能分到每家每户的福利都得泡汤,这下村里的人都和我急了,大家都自发地帮他看着我,唉……”

“一看‘这碗白米饭’就鸡贼!”

“记者同志,你说啥米饭?”

“没事,大爷您放心吧,我一定帮您伸张正义!帮您和您闺女把钱讨回来!”

“那太谢谢你了,真是太……”第二个谢谢还没说出口,纯洁的手机就响了,陈回喊她回去吃饭,说村主任今天的宴请标准是八大碗,厉害着呢。

挂掉电话,纯洁看了一眼老大爷,他的脸上满是“沟壑”,眼中充满泪水,饱含期待。纯洁觉得自己如果回去吃饭,就像是对正义与重托的背叛。突然,有一个小孩从墙边蹿了出来,火烧屁股般地跑了。

临走之前,纯洁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一个纸条上留给了大爷,大爷并没给她留他家的电话号码,因为他交不起座机费,家里的座机早就停机了,他和外面唯一的联系方式,是村里小卖部的那部公用电话,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把公用电话的号码写给了纯洁。

小卖部看店的也是一个老头儿,以前经常和老罗下棋,多少有一些交情,再说接电话也不费钱,所以有电话找老罗的时候,他都会跑到街面上,冲着磨坊那边喊一嗓子:“老罗,电话!”

但纯洁后来从未接到过大爷的来电。是连公用电话都欠费了吗?还是问题已经解决了呢?

“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这些热乎的菜都快没热气了!幸好我吃出了几个空碗,把好吃的都盖上了,快看看都有啥?”陈回看到纯洁气喘吁吁地落座,急不可耐地要她吃两口热乎的。

一开碗,纯洁就惊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长得如此丑陋!”

陈回顿了一下,赶紧瞥了一眼同桌上的其他人,低声说:“纯洁,你小点声,其他人都笑话你呢,悄悄吃,别出动静,这个是海参呀,没吃过吗?很贵的。”

纯洁一听“很贵”,立马就对这碗黑黢黢的海鲜燃起了热情,她急不可耐地想要尝尝它是甜的还是辣的,可放进嘴里一嚼,口感就像吃橡胶似的,黏黏糊糊,有一点韧劲,不辣也不甜。

“呸,实在太难吃了。”纯洁忍不住全吐在了桌子上。

桌上好几个不认识她的村民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透露出的全是“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净糟蹋好东西”的气愤之意。

陈回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了,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哟,看来李记者不习惯我们村里的饭菜啊!”

是“那碗白米饭”。

“哪里哪里,这个招待标准远远超过五星级酒店了,我们李记者最近肠胃不好,吃啥都反胃,可惜了这些鲍鱼、海参、大螃蟹了,她吃不下的我都帮她一并消灭了,蒋主任你可别拦着我啊!”

陈回帮纯洁打了一个圆场,但她十分不领情,因为她实在不愿意看到陈回这副趋炎附势的嘴脸。平日里骨头那么硬的一个谦谦君子,为什么一和这帮场面人打交道,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嗯嗯,多吃点,多吃点。”“白米饭”客套完,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陈回怔怔地询问:“蒋主任,您还有什么指示?”

“嘿,指示谈不上,谈不上!还是得辛苦你们多写写好文章,帮我们村多宣传宣传,不然村干部们会伤心的。”“白米饭”背着手,说话打着官腔,听着就烦人。

“我们不辛苦,弘扬正能量是我们新闻工作者的本职工作啊,来来来,我们一块儿敬您一杯,为老百姓干实事,您辛苦了。”陈回用肘部顶了纯洁一下,眼睛一个劲儿地往“白米饭”那儿翻。

纯洁纹丝不动地坐着,赤裸裸地白了“白米饭”一个大白眼。

“干吗呢你,纯洁,赶紧起来敬酒!”陈回故意嬉皮笑脸地提醒她。

“我不喝酒。”纯洁冷冷地回应,一想到“白米饭”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臭德行,她就忍不住想拿起酒往他身上泼。

“纯洁不喝,我替她喝,小姑娘最近失恋了,心情很不好,蒋主任别见怪啊。”陈回明显意识到了她的情绪,为了避免火上浇油,索性不再逼她。

“没事,没事,小姑娘不过是失恋了,再说他们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也不在乎这些礼数,酒不敬没事,就是笔杆子别乱写就行啊。”“白米饭”一饮而尽,说话夹枪带棒。

“您不乱做,我们当然不会乱写。”纯洁毫不犹豫地把他呛了回去,实在是忍不住了。

“白米饭”一听,竟然被呛得从鼻孔往外喷酒,把这一桌人看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每个人都表情怪异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眼珠子瞪得比牛大。

“白米饭”把纯洁单独叫了出去,陈回想跟出去,却被村干部小助理给拦下了。

纯洁摸了摸包里的瑞士折叠水果刀,气定神闲地随“白米饭”去了村口的矮杨树下。

“接电话。”“白米饭”没和她讲什么大道理,而是直接向纯洁耳朵边上递手机。

“你老实点,别动手动脚的。”吓得纯洁往后跳了一大步,差点拔刀出来和他决战。

“接电话。”“白米饭”又往前凑了一步,手机举在半空中,眼神中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小得意。

“干吗?谁的电话就让我接,天王老子我也不怕,别想买通我!”

“白米饭”“扑哧”地笑出声来:“买通你?你还不够这个级别吧!是你们邱总的电话,快接吧。”

纯洁一听“邱总”,立马乖乖接过手机,一直“嗯嗯嗯”“我知道了”,然后就结束了通话。

从啸天村回来的路上,小客车一直在颠簸,陈回问了她几次“怎么了”,但看她黑着一张脸不肯说话,便也不再自找没趣。下车后,他拉着纯洁在车站附近喝排骨汤,纯洁把汤喝了个底儿掉,陈回递过一张纸巾要她擦嘴,问她是不是享受不了富贵饭,纯洁点点头,说:“富贵饭的吃相太难看!”

晚上,纯洁翻来覆去睡不着,陈回突然给她发信息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把正在玩手机的谢雨霏吓了一个激灵。

“李纯洁!你发什么神经啊,诈尸啊!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她埋怨道。

“雨霏,我想问你个事。”纯洁失神道。

“嗯,你说。”

谢雨霏从桌上抓过来一个咬了一半的梨,上来就是一口,这几天她感冒了,总是咳嗽,所以她要用她妈妈教给她的祖传方子压下去这一股子恶气。

“你为什么要来做新闻记者呢?”话一出口,纯洁突然为自己这么理想主义的提问感到羞耻。

“啊?你……你这问得好像有点那个了,我要不说为了报效祖国好像都对不起你的提问。咋说呢,我家紧挨着牧城,家里有几套大房子,还有三辆车,房车都不需要我买了,也没有贷款按揭要背在身上,家里就我一个女儿,父母又不指望我有什么远大理想,就希望我别离家太远就行。那我在一个离家不远不近的地方上班,有编制的铁饭碗也体面,这不挺好的嘛,满足了全家的厚望,我自己也不遭罪,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啊?”谢雨霏疑惑地望着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出点异样来。

“没啥事,我就是瞎问问。”

说着纯洁便要穿衣起身。

“大晚上不睡觉你干吗去?不知道高朋最近变态到用眼神狙击我们吗?”

“他狙击我们干吗?”

“还狙击我们干吗?邱老大让他监视着我们,以免干出什么不检点的事来。”

“凭什么啊,我这是来上班的,不是来上学的,私生活也管啊!”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都警告过你了,牧城是个小地方,小地方的人掌了权,就容易变态。”

“我不管,我睡不着,我出去走走。”

“自己?”

“不是。”

“和陈回?”

“嗯。”

“那你小心着点吧,高朋看到了肯定上报,传出绯闻来对你和他都没好处。”

“别说我和陈回没事,就算有事,高朋他管得着吗?”

“李纯洁!你是真纯洁还是假纯洁?不知道单位内部禁止谈恋爱吗?一旦谈了,公司会把谁去谁留的决定权交给情侣,让俩人自行选择,还不是想看两个人相爱相杀的热闹场面。”

“什么时候有的这个规定的?谁说的?”

“高朋老早就警告我了,他好像看出来我有邪念。老责编带徒弟时都会说一下的,你师父陈回没说?”

“没有啊,不是说师父看上徒弟了更容易转正吗?”

“这谁和你胡说八道的?那看来他是真看上你了,连铁饭碗的工作都不放在眼里了。”

“别瞎说了,高朋如果来查房,你别给他开门就成,谢了哈。”

说着纯洁就要往外走。

“纯洁,你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你问呀,陈回该等得不耐烦了。”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陈回啊?”

“不……不知道啊。”

“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不了解他啊!”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咱报社吃得这么开?”

“因为我师父满腹才华呗。谁不喜欢优秀的员工。”

“你真够单纯的,你当真以为有点过人的才华就招人抬爱了?他家里是有很大背景的。”

“啊?意思是拼爹?”

“也不是很确切。这么说吧,是人家完全可以拼爹,但是偏偏不拼,你说气人不?你知道他爸是谁不?他爸是分管我们报社的直属领导的领导。你就把陈回他爸当成邱老大这辈子仕途的天花板就好了。陈回是家里的独苗苗,父母都非常看中他,这种出身,规规矩矩地走,日子不要太好过。但陈回跟他家老爷子的关系处得相当一般,出门在外一律把自己跟家里老爷子的关系择得干干净净。自己跑报社来应聘记者,一心想要惩恶除奸,简历登记表那有一栏是要写家庭关系的,陈回愣是空着不写。邱老大什么人,敏感得很,面试的时候委婉地问他父母是干什么的,他就说父母双亡了。你说狠不狠?邱老大当时没多问,但回头就找高朋暗地里查他的背景,一查才知道他是啥出身,那邱老大还能让这种机会跑了?当即留任,才试用了一个星期就给他转正了。不过人家陈回也是争气,工作勤奋,稿子写得也特有水准,每周稿件的总分都是全报社最高的,根本用不上邱老大明里暗里的‘照顾’,所以也不领邱老大这份暗戳戳的‘情’。这种明明可以躺赢,还是自己爬起来战斗的角儿,多励志啊!只是,不知道哪个嘴风不严实的,早就乐此不疲地把他家庭背景里的道道儿都传遍了。”

“那他知道大家都知道他家庭背景了吗?”

“他大概是不知道吧,不然可能早就离职了,这种心气儿高的人,最怕别人说他拼爹。”

“那这种知道装不知道的隐瞒,对我师父不公平啊!”

“那你倒是跟他说去啊,说了你就是唯一被他恨上的人。不是,你打什么岔?我跟你说这么多的意思,是想问问你,陈回本身就很优秀,家里条件也好,你就不心动?”

纯洁急赤白脸地拿上背包,“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好了好了,我必须走了。”

旧木门关上的一瞬间,一片黑影笼罩下来,谢雨霏坐在床上,抻直了脖子,凝望着缝隙里远去的光亮,额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动着,哀伤从眼睛里一点一点滴落下来,喃喃自语——我看你就是不承认……

 纯洁和陈回在海边喝了很多罐啤酒。其间,陈回提议喝多了就出去乱搞,纯洁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冲着这份默认,俩人又激动地“吹”了一罐。

直到日出东方,海面泛起金光,两个人才发现他们并没有出去乱搞,而是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上睡着了,纯洁身上盖着陈回的外套,而陈回就比较惨了,他穿着一件灰色背心,把自己埋进了沙子里,冻得像个瑟瑟发抖的雄鸵鸟,又湿又黏糊地蜷缩在海边不停地懊悔。

回去之后,纯洁精神恍惚地在办公室坐了一天,陈回一整天都没来上班。早上谢雨霏看纯洁的目光中莫名透着一种仇恨,纯洁之所以能体会出其中的仇恨,是因为谢雨霏把评报传给她看的时候,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兴奋地向纯洁透露她的稿件得分,而是白了纯洁一眼,狠狠地将评报扔在她桌子上,差点砸翻纯洁的玫瑰花茶。

纯洁不甘示弱地质问她:“你干吗?”

谢雨霏阴阳怪气地回了句:“没啥。”

这可不像平时的谢雨霏,纯洁自然心生疑虑。

晨会由高朋主持,他用沙哑的声音教育了新人好一阵子,然后轻描淡写地宣布了陈回已经辞职的消息。

高朋指着纯洁说:“你以后,也跟着我了。”

“跟着你?你可快拉倒吧。”纯洁当然没有把这句马上要破口而出的话说出来,她一直都记得陈回教她的隐忍。

虽然,她始终没搞明白这种隐忍是对报社规则的服从,还是对自己做人原则的扭曲。

那天陈回站在报社大楼下,提着一个捆得像粽子一样的行李包,单薄得像个流浪汉,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上看,谢雨霏举着一个洗脸盆从窗边路过,往屋里看了一眼,眼珠子一转,一盆水就倾泻而下,嘻嘻哈哈地大喊着:“陈回,还是老娘来灌溉灌溉你吧,瞅瞅你这饥渴难耐的样子!”

“我去!”陈回大叫着跳开,但还是湿了半条裤子,气得他把烟头往脚底下一跺,上来就把纯洁扛了下去。

谢雨霏尖叫着让大家快来围观,可是大家都出去采访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洗头,所以她探出脑袋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紧贴着脸颊,显得十分落寞。

陈回放下纯洁,叼上烟,灯火明暗,映衬着他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你想挣钱的话,应该和我去北京啊!”

“我在这儿不是也能挣钱吗?”

“一个月三五千块钱的工资不叫挣钱。”

“可这三五千块钱是铁饭碗,给发到死。”

“你别说那些不着调的了,你就是不想离开牧城,你就怕跑远后,你男朋友懒得再来找你了。”

“是谁告诉你的?”纯洁愣住了。

为了清清爽爽地来牧城工作,纯洁对所有人都只字不提过往,为什么陈回会知道她执意要留在牧城的原因?他怎么知道她曾有一个男朋友?

“又不是什么秘密了,全报社的人都知道呀!”谢雨霏探出脑袋来,及时插了话。

纯洁恶狠狠地抬头,又把目光扔向陈回——她需要一个解释。

陈回从裤子兜里抓出一盒烟来,皱着眉头,点上一支烟,他回到摩托车上,两腿左右撑着,直到那支烟燃完,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连个“再见”都没说。

陈回要去北京了?

沮丧。

他说他已经很认真地暗示过她很多次了,这不是突然的决定,但纯洁还是觉得他走得很绝情。最让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所有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都要以突然跑去另一个城市的方式和她告别。

为什么他们不能干脆点呢?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男人一点把事情说明白了再离开呢?为什么她永远都是那个被留在原地的人呢?

这些男人,真是讨厌!

在这之前,很多人都和纯洁说过要去北京、要去上海、要去深圳,他们说这些话时心怀梦想,仿佛认定了梦想绝对不会破灭。

去另一个城市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难道去了一个新的城市就能把以前的不堪全都清零,然后开始崭新的生活?

纯洁反正不信。

一个新的城市什么也解决不了,真的。

纯洁觉得自己是过来人,是有话语权的。她都跑到牧城来了,有了新工作、新朋友、新生活,她甚至还尝试了坐在别的男人的摩托车上时,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可为什么自己还是恨着关伟……

真把纯洁给气坏了。

那天晚上,谢雨霏请纯洁出去吃烤海蛎子,纯洁虽然还在生陈回的气,但还是答应了谢雨霏的邀请,毕竟谢雨霏一向抠门儿,天天喝她的芒果汁,却从来不肯回请她一次。

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晚上纯洁从超市买完牙膏后径直去了大排档等她,八点一刻的时候,看到谢雨霏穿着一件黑色的蕾丝汉服风姿绰约地朝着她走过来。

纯洁有些感慨,谢雨霏那妖娆的身材永远有着星际划过黑夜般的曲线,腿上穿着的画着永久草的长丝袜若隐若现,她还在右眼旁边文了一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苍蝇。后来谢雨霏说,其实她还在苍蝇的眼角上文了眼泪,以示它强烈地支持她去抵触烦人的懦弱。

这只苍蝇文身,让纯洁大为不解,因为在她看来谢雨霏就是个俗气到家的小城姑娘,她听父母的话,向往铁饭碗式的稳定工作,连大学都是在家门口的高校读的,她怎么会文艺到给自己文一只滴着眼泪的苍蝇呢?

她妈妈不会骂她吗?

谢雨霏还把自己所有的袜子都画上了永久草,她说她要借助一些看似有魔力的东西摆脱时常令她发指的霉运。

然而,纯洁根本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霉运。

那天晚上,纯洁执意和谢雨霏讨论了一些平日里不太会讨论的问题。

谢雨霏说,那只苍蝇之所以文在眼角,是因为可以骗她妈妈说是眼屎,纯洁惊讶于她妈妈如此好骗。

“如果是我妈妈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上来抠一下,如果抠不掉,就会毫不犹豫地打断我的腿。”

“我妈妈不会,她是知识分子,在县城里教了很多年书,还是班主任,平常逛街都穿汉服,我身上穿的这件就是她的。”谢雨霏回应道。

“你妈妈的身材和你一样?”纯洁惊讶地反问,毕竟在印象中,她自己妈妈的身材在生完她后早就走了形,为此她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这就是我妈妈异于常人的地方,她对自己要求得很严格,我们全家都在她的‘射程’范围内,即便我爸爸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可还是得什么都听她的。”谢雨霏补充道,目光盈盈,不知道是骄傲还是失落。

“那你还不是蒙混过关了,眼角有文身,衣服上乱画画。”纯洁打趣道。

“我还能干什么啊,我只能做这些了。”谢雨霏抓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她可真能喝。

“我妈妈倒是不管我,但也不帮我啊!你一毕业,你妈妈就帮你在牧城买了房子车子,我就没这个命!我啥时候都孑然一身,工作要自己找,丢掉的男朋友要自己找,房子要自己买,我什么都没有。”

“愚蠢!我妈那是想拴死我,我没有拒绝这套房子,就意味着我答应她我愿意老死在牧城,是老死!你能体会到这种绝望吗?你没房没车,但你有说走就走的少年意气,而我一出生就被我妈妈拿钉子钉在了家门口外方圆十公里以内的地方。我才是什么都没有的那一个。”

谢雨霏一下激动起来,纯洁本来以为是谢雨霏良心发现,知道她刚被陈回甩了心情不好,所以特意陪她出来买醉。这时她才搞明白,其实是谢雨霏自己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吐露心迹。

“可你不是说,你就想在牧城待着吗?”

“那是以前,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在牧城待着,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目送!”

谢雨霏这是在敲打我吗?是说我在目送?还是她自己在目送?

那么留在牧城到底目送什么呢?

目送怅然离去?目送劳燕分飞?目送我们这些刚毕业,每天总想着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的人?或者她其实就是在说目送陈回?

那天晚上,谢雨霏喝大了,整个人张牙舞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特别难对付,纯洁央求大排档老板帮她一起把谢雨霏弄进隔壁的“渔家乐旅店”,纯洁帮她脱鞋子,她不肯,还用脚踢蹬她,气得纯洁一下把她掀到床上,她总算是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纯洁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反复换台,半夜谢雨霏突然坐起来嚷嚷着要喝水,纯洁慌里慌张地拿了一瓶矿泉水给她灌了下去。

在谢雨霏即将再次倒下去的一瞬间,纯洁突然给了她一个耳光。

谢雨霏“扑棱”一下,醉里醉气地问:“臭婊子!打我……干啥?”

“你是怎么知道我留在牧城是为了等以前的男朋友的?”

“嘿,什么以前的以后的,不就是关伟嘛,全报社的人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赵晖啊!”

“赵晖?”

纯洁愣住了,抓着矿泉水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在游戏里是赵晖的老婆,经常一块儿玩的还有陈回、‘零落成泥’,陈回是我来报社以后拉他一块儿进来玩的,以前他都不玩的……你那天不是在赵晖寝室里吗,我们都看见你吐了呀,和我现在一样,嘿嘿嘿嘿……”

谢雨霏说着说着就开心地跑向洗手间吐了起来,可能她一想到纯洁当初死去活来没出息的臭德行,就深感痛快吧。

纯洁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干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涩涩地问了句:“那是你告诉了全报社的人吗?”

“是陈回啦,我哪有这个本事。我经常听见他们在背后偷偷议论你,一个被人甩掉的情种,哈哈哈哈……”

纯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像是有什么千斤重物轰然倒塌,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彻底摧毁了她在这个角落里小心渴望着的安宁。

天亮之后,一场血雨腥风悄然而至。

而那个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沉睡的姑娘,看上去平静又无辜。

纯洁决定帮那个向她倾诉生活不幸的大爷写一份诉状,帮着他走信访渠道试试。

这个决定刚做出来,就被高朋掀翻了。

高朋在路过纯洁工位时,突然低下半个身子,说:“你换个选题吧,这个上不了。”

他说这个上不了,但没说为啥,更没说哪样的能上。

纯洁不明白,新闻记者不为百姓报道民生大事,那还能写什么?写加菲猫喜添千金?写小牛犊在路边撒欢儿导致两车相撞?反正谢雨霏就经常写这种不疼不痒的内容,从来没被撤过稿,所以谢雨霏每周的考核分都比她高。

就在她一意孤行地打开电脑的那一刻,她惊讶地发现电脑里的东西全没了,自己攒的选题素材、排版素材、版头……以及她和关伟恋爱过的唯一证明——一起去威海旅行时拍的合照,全没了。

她“腾”地站起来,猩红着眼睛四处望去,每个人的背影都是淡定又无辜的,只有她,如大醉而归的酒鬼一般,狼藉不堪,心口绞痛。

她甚至连一句“哪个贱人干的”都没吼出来,她的眼泪从眼眶里缓缓渗出,沿着鼻翼缓缓滑下,滴落在电脑的键盘上,她伸出食指使劲蹭了蹭,试图蹭掉自己悲伤的痕迹,突然一股汹涌的暗流沿着食管奔涌而上,她只好跑向了洗手间的马桶。

高朋带着谢雨霏和纯洁一起下乡去报道一个风能项目,风车发电站刚好建在了啸天村的上游,纯洁跟在高朋屁股后边频频回望啸天村,整个人看上去慌乱、焦心。

谢雨霏上来拍拍她的肩膀,对她说了一声“去吧”。

正在纯洁犹豫着要不要佯装听不懂地回复她一句“去哪儿”的时候,谢雨霏却异常仗义地朝着她做了一个掩面的动作,挤过来小声说:“我——会——掩——护——你——的。”

她说得如此缓慢,却字字铿锵,这让纯洁误以为她是一个十分可靠的人。

纯洁向她拱手一礼,趁高朋陪同市领导参观的工夫,偷偷溜去了啸天村。

啸天村的路边长满了仙人掌,它们野蛮而有力量,靠近磨坊的那一边还开满了小花,纯洁忍不住蹦蹦跳跳起来。

“大爷!开门!我是修路庆功会那天你遇上的那个记者啊!”纯洁左右张望,敲着磨坊的门,急促、欣喜。

里面没有回应。

纯洁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大爷给她留的那个公用电话号码,便着急忙慌地翻书包,却没有找到,差点把她急哭了。

一个挑着扁担的大娘晃晃悠悠地从她面前经过,看她的眼神透着狐疑。

“大娘,大娘,你们村有个大爷,家里女儿瘫了,您认识他吗?他最近出现在村里过吗?我敲半天门了,都没有人理我。”

大娘抻了抻腰,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回头瞥了她一眼,说:“没这个人。”

她的态度莫名的恶劣,为什么呀?

我就不信没有一个明白事理的人!

纯洁绕到村口,端详布局图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村子里唯一的小卖部的位置,这个一定是那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卖部了。

她用手机拍下布局图,一路串东串西地串了过去,她还要不时地躲避一些不怀好意的大狼狗。

不远处,小卖部的窗台上摆放着一部红色的座机,电话线搅乱成一团,脏兮兮的。一个老头儿正坐在柜台里看着电视,纯洁兴奋地朝着老头儿挥舞手臂,以为胜利在望、正义近前。

“大爷,您知道您这村里有个大爷吧,就是家里女儿瘫了的那个大爷,我刚去磨坊找他了,发现他不在啊,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为了能让看电视的大爷告诉她,纯洁还在他家买了一盒烟。

“你是他什么人?”大爷收了钱,竟然还在不遗余力地防着人,这都什么觉悟啊,真是的。

“哦,我呀,就是他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说完纯洁就后悔了,撒个谎都撒得可笑。

“亲戚家的孩子?亲戚家的孩子能不知道罗老头儿过世了?你这都什么白眼狼亲戚呀!”大爷白了她一眼,从牙缝里往外挤着冷笑。

“过世了?那不可能!我前几天还见着他了!”纯洁感觉到“轰隆”一声巨响,做着最后的辩解与质疑。

“嗯,喝了药,大概是活得没指望了吧,临走之前把闺女掐断了气,这一家子真是作了什么孽,活成这个样子……”

纯洁愣了半天,她站在小卖部门口四处打量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拆开了那包烟,还假装老手地问大爷借了火点上,学着谢雨霏的样子吞吐着,没想到吐烟圈真的是个技术活,她不但没吐出像样的烟圈,反倒被一口烟呛到了肺,她索性一脚踩灭了燃了半截儿的烟卷,掐着腰破口大骂:“人家好好的一个老人哪儿作孽了!要作孽也是你们的村干部作孽!你们全村人都作孽!你们这些自私的畜生不得好死……”

小卖部的大爷失神地看着她,突然拿起一把苍蝇拍气势汹汹地朝她打过来,吓得纯洁抬腿就跑。

没想到这个老爷子真打人啊,好歹我也是个姑娘啊,真下得去手。

更要命的是,纯洁还没跑出村口,就被高朋和村主任截住了,纯洁像一头被五花大绑的猪一样,被一辆村里的手扶拖拉机遣送回了报社。下车的时候,谢雨霏和高朋坐着市里的采访车也回来了。

那一瞬间真是好绝望,伤心大过了屈辱。

纯洁知道肯定是谢雨霏向高朋告的密,是挑扁担的大娘向村主任报的信儿,到底是什么让她们如此泯灭良心呢?她搞不懂。

高朋把她押回去之后,报社老大邱总找她谈了话,纯洁浑浑噩噩地听不进半句,她只知道,我刚到江湖,就对江湖失望了,以后的路还有很长。

邱老大那天没抽烟,以往开会的时候,他都会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说话时歪着嘴,他不止一次地说自己喜欢杜月笙,可他模仿得却像一条忙着吃屎的狗。

“你是李纯洁?”邱老大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眯着眼睛看向她。

毕竟纯洁才入职一个月,他整天忙着模仿杜月笙,顾不上认识新人也是情有可原。

“嗯。”纯洁应了一下,竟然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跷起了二郎腿。

邱老大背着手走到她面前,半个屁股压在办公桌上,瞥了她一眼,说:“你呢,刚入职,最重要的任务是早日转正,这个你师父应该告诉过你吧?”

“您这是在威胁我转不了正?”他不提陈回还好,这一提让纯洁瞬间气愤得不行。

“小姑娘说话不要这么冲,不要以为从事了媒体行业、当上了记者,就能拯救万民,万民有万民的活法,轮不到你插手。先把一个单位的规则搞清楚,才是你们这些刚踏入社会的孩子应该干的事。”邱老大端起茶杯温文尔雅地啜饮,说起话来慢慢悠悠的。

“那邱总我想问问您,如果从事了媒体工作,又不去弘扬正气、揭露真相,那我们干这行是为了什么呢?”那一刻,她简直就要拔剑出鞘了。

邱老大呛了一口茶水,朝着水杯“呸呸呸”了几下,把不小心喝进嘴里的茶叶吐了出来,突然“哈哈哈”笑起来。

纯洁大为不解地看着他,他甩下一句:“以后你就明白了。”说完就让她出去了。

纯洁从邱老大办公室回到工位后,高朋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巾,却尴尬地发现她并没有要哭的意思,停顿了半秒,他说晚上请她吃饭,像是邀请,也像是命令。

纯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主要是她折腾一天了,真的饿了。

高朋烤了几个生蚝让她吃,还问她最喜欢吃什么,纯洁被他问得不知所措,但还是隐隐感觉耳边响起了丧钟般的哀鸣。

高朋说她不太适合做媒体行业的工作,杀气太重,会破坏生态平衡,还说谢雨霏比较适合这个行业。

“再说咱是报社,不是那些野路子的自媒体。咱这种正经媒体,有组织有纪律,能发什么,不能发什么,都是有规矩的,不是你路见不平就能随意拔刀相助的,拔对了,你造福一方百姓;拔错了,那就祸害了一方水土。”

“你这话是摸着良心说的吗?我当然是拔对了,腐败干部逼死人命,事实还不够明显?”

“纯洁,我也不想和你讨论这件事谁对谁错。人都没了,而且是自己想不开才没的,守不得云开就见不到月明。反正,我要和你说的是,陈回走了,这是他的个人选择,你谁也赖不着,你也别再憋气想要报仇了,实话和你说,就凭你这两下子,你什么仇都报不了,本来我也不想和你说这些,但陈回走之前把你托付给了我,让我多照应着点,但我实在是照应不住了。同样是应届毕业生,谢雨霏就比你灵,这样的孩子我罩得住,你太邪性了,油盐不进,我罩不住你。你想胡来,就自己弄个公众号,想怎么写怎么写,想怎么胡说就怎么胡说,前提是有人看,有人捧场,有人认你。”

“我胡说?”

“好了,不较劲了,生蚝吃完,酒喝完,咱们就撤。我刚毕业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强硬,最后被撤稿撤得没脾气了,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早晚有一天会知道,一个小公司就是一个小王国,在这样的小王国里,才华的作用是锦上添花,你想要有点实权,还是得按照人家国王的规矩来,不打折扣,别动歪心思。”

“我呸,你们这帮老油条。”

“行了,妹子,平常我对你们都比较严格,今天也算是把能吐给你的都吐了,你爱听不听,以后的路,反正都是你自个儿的。”

说完,高朋自己也吹了一瓶,喝完就托着腮帮子看着纯洁笑,眼睛里亮晶晶的,他突然低下头,一只手在半空中划拉了一会儿,大约是用另一种形式催她“快滚”吧。真是无情。

但当纯洁站起来跑向报社那边的时候,高朋又喊住了她:“纯洁,别回去了。”

纯洁心里“咯噔”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请你洗澡去。”

“我天天洗澡,还用得着你请我洗澡?”

高朋诧异地眯起眼睛,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是去洗浴城,洗那种高档的澡,明白吧?”

“我……谢谢您了。”

纯洁终究没有把脏话骂出口。

这帮没什么大出息的中年人真是奇怪,三天两头约在一起往洗浴城里钻,陈回没走的时候,他们唱完歌都会约着去洗澡,有时候谢雨霏也会跟着去,只有纯洁不肯,因为她觉得这样显得很轻贱。

她讨厌一切无法让自己坦然的东西。

回到宿舍之后,纯洁发现谢雨霏竟然还没回来,于是拨了陈回的手机号码,响了两声又挂断了,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就算她想质问他为何要把她的秘密说给每个人听,那也不该主动联系他。毕竟那天陈回走的时候,连“再见”都没说,这件事她不能原谅他。现在给他打电话,就代表她原谅了他,显然她不想再干这种没骨气的事了。

过了十分钟左右,陈回打过来了。

“干吗?”纯洁接起电话的那一刻突然很大火气。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你这人讲不讲理啊,你先打来的,我给你回过来,你反过头来问我干吗?”

桌上的闹钟突然摇了起来,八点了,寝室大门就要关了,但谢雨霏还没回来。

纯洁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决定把个人恩怨咽下去,先谦逊地把今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陈回听,让他分析一下高朋这一通软硬兼施的絮叨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回听完大为震惊:“真的?他真的这么和你说的?这是邱老大安排高朋劝退你呢,高朋请你的这顿饭八成是社里出钱给安排的送行宴。开除还得赔你一个月工资,你偏偏又不识相,所以只能劝退了。”

纯洁一听,不说话了,眼眶里有湿漉漉的东西在打转,但她又不好意思抽泣。

第一份工作就这么被人劝退了?人生失败不过如此了吧,鼻腔里也变得湿漉漉、黏糊糊。

“这帮老东西,个个没底线,说话也不算数,说好了在我走之后保住你,可还是容不下你。得了,不计较了,你赶紧来北京吧,赶你走也是好事。”

这是陈回挂电话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纯洁反复思考了很久,也没体会出这到底是什么好事。

她被委婉地劝退了,没有帮到罗大爷,甚至连补偿金都没拿到。什么有利于民生的事都没干成,这怎么能是好事呢?

不管怎样,罗大爷的死让她对留在牧城完全失去了信心,以前纯洁觉得咬咬牙坚持一下说不定就能帮上一个正在受苦的人。可现在,她才发现,她其实谁都帮不上,包括她自己。

而且,更重要的是,陈回这个贱人把她不光彩的过去传遍了报社,这让她每次路过别人的时候,都感觉自己是一个“行走着的大笑话”。

她最受不了被人暗地里取笑,哪怕她难过得想一头撞死,她也不希望和别人玩装来装去的游戏。

再说,电脑里所有和关伟有关、和牧城这座城市有关的痕迹,都不知道被谁恢复出厂设置给清零了,就像她从未经历过这些一样。

她决定拉上行李,跑到北京当面问陈回在电话里没问出口的“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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