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小说,剧情也不存在反转。
梁书媞那一瞬间的恍惚和震惊,只因为她认错了人,以为是林芝。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不是的。
就算他们的故事充满了多少戏剧性,但女主离开城市,男主在最后一刻赶来送别的情节,这章没有。
梁书媞是天方夜谭般的,照旧胡思乱想过,但刚才的一起一落,打碎了幻想,接受现实,接受接下来情绪的落落落。
透过机场大厅偌大的玻璃,还能看到正常飞行的航班飞机,或升或降。
谁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每天在上演多少出离别或重逢的戏码。
老天爷好像玩够了戏弄人的游戏,发了点善心。
机场的指示屏上,她的航班状态,恢复成了绿色,显示飞机马上可以登机了。
别了,香江。
靠舷窗而坐的梁书媞,在飞机起飞后,才逐渐得以窥见香港的全貌,有岛屿有陆地,连海的颜色也是漂亮的。
这一遭走马观花,也不知来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
乔治的车一直停在香港机场,在确定梁书媞的航班已经起飞后,才启动车子离开。
昨晚,他问林芝今天要不要去机场送梁书媞。
林芝却告知了他今天上午还得要接受医院和卫生署的正式聆讯,只有在正式聆讯结束后,才能给他的这场无妄之灾定出结果,免得再生事端。
想也知道时间的冲突,于是林芝便派他今天一早先到机场等着,万一出现飞机航班取消的情况,让他和梁书媞联系。
如果对方选择留在香港等待台风过去,那就接她们回来,并好安排酒店。
如果她们要先过关回内地,那就开车送她们过去,同样安排好该安排的。
乔治也是注意到航班延误,在等待一段时间后,决定先联系梁书媞时,又收到了航班恢复正常的消息。
乔治虽庆幸自己少了件要做的事情,但也忍不住为林芝惋惜,惋惜对方不知道他的身不由己,也惋惜对方不知道他的心意。
希望不是路归路,桥归桥,还有重逢再见日。
飞机飞到平流层后,赵欣然从包里拿出了刚才随手在机场买的几本《八卦周刊》,给了梁书媞一本,还没拆封,
“随便看看吧,打发打发时间,这也算是香港地区特产之一了。”
梁书媞笑着接过打开看,封面跟艺术字一样的夸张排版——貌美空姐心机嫁入豪门,港城黄金寡佬又少一人,配图是大张的婚礼图片和一张故事女主角当空姐时的照片,而且很明显照片截取还不是张美照,故意找了张表情失控的图片。
梁书媞看得眉头直皱,倒符合她一向对港媒又贱又毒的刻板印象,婚姻嫁娶的事情,凭什么就非得是女生暗藏心机,男的就能置身事外,当什么盛世白莲花一样。
她再没往开翻,就放回到赵欣然的小桌板上,
“你看吧,我眯一会儿。”
机舱的轰鸣声和赵欣然的翻页声,此时倒都奇特的成了助眠声,梁书媞困劲上来,还真的睡着了。
人进入深度睡眠,忽然无预兆被人使劲摇晃,梁书媞直接被惊醒坐起来,吓得头发都快炸起来,满脸惊恐,眼睛瞪大,心跳的突突的,她看着摇她的赵欣然,然后又四处张望,以为是飞机出事了,但飞机平稳运行,所有的乘客都很淡定,她的心还使劲跳着,有些艰难地朝向始作俑者问:
一个月的光景,说长不长,每天忙忙碌碌下来,日子飞快。
考古队的工作,也取得了很大进展, 仅仅从文物发掘上,都出现了不少惊喜。
最多再待一礼拜,她们就能收工打道回府了。
前几天天气回暖,太阳很好,体质好点的男队员,大中午都能只穿个短袖晃荡。
但到了今天,北方寒流一来,十几度的温差说降就降,白天天阴着,还刮风,土块都变得冷硬冷硬,不好铲。
下午4点多,开始飘起雨,李斌老师索性让都早早收工,回村子里待着了,他晚上还有个线上讲座,也好回去再准备准备。
晚上八点半,2队的招待所里,热火朝天,年轻人坐在大厅里,围了两桌玩狼人杀。
考古队里除了这会儿留在基地板房里看方值班的张华和梁含之,其余人都在这里。
连李斌都因为这里网比较好,找了个房子忙他的讲座。
原本看方值班是轮不到梁含之一个女生的,但因为一个男队员家里有事,临时请了假,空出一个缺,梁含之只能顶了上去。
不过好在她和张华只值到晚上11点钟,后面的时间轮到其他几组男生。
此时赵鹏一身酒气,满脸不悦皱着眉从村民私设的麻将馆出来,走了几步朝地上唾了几口,“妈的,真倒霉。”
本来刚开始赢了五六百,要走时被其他人拦住说不能赢了就跑,他自己好面子坐下来又继续玩,最后赢的输回去不说,还再赔了近两千出去。
雨湿漉漉的下着,他没打伞,也没心情打伞,雨落在身上,解不了一点内心的烦躁和火气。
“妈了的。”
他又开始乱骂。
路过招待所,看到窗户里面,一群人聚着,接二连三的笑闹声传出屋外。
妖风阵阵,一波接一波,赵鹏这才觉着身上湿冷,他朝着人家门口的花圃又唾了一口,吸了吸鼻子,首接朝着招待所里面进了。
大门没有锁,只是闭着,他手一推,就开了。
招待所的老板还待在大厅看这些年轻人玩,凑热闹。
赵鹏一进来,放进了屋外的寒气和冷风,所有人都转过去看来人。
考古队员一看是赵鹏,正玩的游戏,停下来了,屋子里一片寂静。
还是老板先反应过来,笑呵呵走到赵鹏跟前,“哟,鹏司,你咋过来了。”
赵鹏此时脸上挂了笑,谎话张嘴就来,“我屋里最近卸柿子,问一下你家里有多余的鸡蛋盘吗?”
柿子易碰烂磕伤,有些人家就会把摘下来的柿子放在鸡蛋盘里,好看也好放。
招待所老板自己家里没有柿子树,用完的鸡蛋盘也确实没什么用,“那你这等一下,我进厨房看一下,有没有不一定啊。”
赵鹏嘴上说无妨,有了更好,没了也没事。
老板一走,两拨人前尘往事彼此心知肚明,但又得表面装一装,其中考古队一个男生还多问了一句:“赵哥,喝水不?”
周楠楠听罢脚下踢了那男生一脚。
赵鹏摆了摆手,也是装模作样笑着,“不喝不喝,你们玩你们的。”
剩下的人继续玩狼人杀,不再和赵鹏交流。
赵鹏佯装等待,注意力全在余光中,今晚上人还挺齐的。
老板很快出来,手里只拿了一个鸡蛋盘,“对不住,哥屋里就剩一个,我们留这东西没用,也没攒下多少。”
赵鹏接过的同时,还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烟盒,取了一根烟,发给了对方。
老板接过后,知道屋子里的女生不喜欢闻烟味,就带着赵鹏去了屋外,把门闭紧。
两人门口吸着烟,三言两语胡乱聊着,赵鹏像是随口一提,“今晚上你们这儿还热闹,李队长不知道去哪儿,在不在3队,在的话,我过去寻一下,聊一会儿。”
招待所老板还不知道赵鹏从考古队离开的真正原因,赵鹏这种人,干什么都不长久,考古队干几天不干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没在3队,就在我这儿里,楼上呢,好像是开什么视频会议。”
赵鹏心里算了算,那就没几个人在仓库里待着。
烟抽完,两人告了别,老板进屋了。
赵鹏继续往回家走,走了十来步,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又弯着身子跑回去,待在窗子底下偷听。
听了一会儿,没什么有用信息,他准备走人,又听见一个女生道:“小兵小刘,你俩累了就上楼歇一歇吧,11点了还要和师兄师姐换班里。”
接着一个男生道:“楠楠,你要是乏了,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我一个人回去也没事,等师兄师姐值班回来,我们一起回。”
“你们说这会儿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值班,孤男寡女,会不会酝酿出什么感情,有什么发展啊。”
“屁,再不要胡说,师姐人家有追的和喜欢的人呢,用得着你在这里点鸳鸯谱。”
赵鹏这下听明白了,他又佝着身子快速离开,心里的盘算和欲望,在黑夜里,翻了又翻。
他继续走着,村里常见的一条狗对面走来,他喊了一句“旺财”,狗没理他,朝荒废了很久的院落走去。
赵鹏陡然升起怒火,连条畜生都要给他脸色,他弯腰随便捡了块石头,快走着去追狗。
到了旧院,他步子放轻,嘴里还叫着旺财,忽而,一道人影闪过。
“谁?”
她一眼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程清玙,发现程清玙目光也看向她。
这次没有了火车餐车上头一次对视的陌生,反倒是两人同时朝对方微笑。
她走过去,坐到了程清玙的对面,
“早。”
“早上好。”
两人才打完招呼,民宿的老板就过来点餐,梁书媞要了份三明治和藏式奶茶。
老板走后,梁书媞看程清玙面前的咖啡,笑着问:
“怎么样,咖啡还可以吧。”
“挺不错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正说着话,早餐就端过来了。
“你早上只喝咖啡?”
“嗯,早上不是很饿。”
梁书媞并没有好心地说把自己的三明治掰一半给对方,而是道:
“那你挺厉害的,我要是早上空腹只喝咖啡,那可能一会儿就厥过去了。”
"
就在梁书媞在神木待到快要发疯,尤其每天天热的要死,已经打算要么回去转行的时候,她这边的发掘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结束了。
她从神木回到西安,已经是到8月份了。
市里招商的一个大的商业综合体,在进行常规的考古勘察时,发现了大规模的墓葬群。
这块地本来历史上就有文献记载,周边也有古迹,省市都很重视,也是她的老师刘兰章教授带队,就直接让梁书媞过来跟队。
在这项考古发掘工作正式动工前,梁书媞还是有几天之前攒下没用的假期。
赵欣然学校放暑假,从拉萨回来,7月中旬,梁书媞还在神木的时候,赵欣然就商量着等她从神木回来一起出去玩。
本来只是说去广州,后来赵欣然又说既然都到广州了,机票那么贵,还不如顺路再去香港玩玩,反正她俩都没去过。
“你学校让你们去?”
“去香港,又不是出国,问题不大,我打过报告了。”
在梁书媞还没有明确回复要不要去香港时,赵欣然已经把做好的香港游玩攻略发了过来,连发过来的语音里都能听出她的兴奋。
梁书媞见赵欣然对香港之行充满向往,便也不忍扫心拒绝,再说,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要拒绝的理由。
在广州特种兵旅行玩了两天后,她俩就坐高铁直达香港西九龙。
这次所有的行程全是赵欣然安排的,梁书媞本着当一个听话的游伴就行,人家指东,她绝不往西。
免得人家辛辛苦苦做攻略,自己什么都没负责要是还指手画脚,想想都不是人能干出的事情。
本来计划在香港慢慢玩四天,结果头一天两个人在酒店睡了一天。
第二天两人在铜锣湾City walk,坐了叮叮车,看了涂鸦墙,晚上就在食街吃饭。
赵欣然觉得最近吃的都比较清淡偏甜口,她嘴里都快淡出鸟了,要找个重口味的吃。
“咱俩从西安来香港,然后吃重庆火锅?”
梁书媞笑着问。
“那你还在西安吃炒河粉呢,走吧,我就不信你也不想吃辣的。”
赵欣然倒也说进她心坎了,就决定去吃火锅。
两人进了火锅店,平日里辣锅都点的微辣,今天赵欣然觉得这边的微辣肯定不好吃,就直接点了中辣。
结果锅底上来烧开后,梁书媞用筷子蘸了一下,尝了尝味道,一股辣直窜喉咙,她喝了一口水,
“我吃这边三鲜的就行,这太辣了。”
赵欣然也尝了一口,脸上表情狰狞了一下,
“是有点辣,但是能接受,味道挺香的。”
一顿火锅,赵欣然光解辣的冰饮料就喝了两杯,梁书媞虽然也吃了点辣锅,但都没敢像赵欣然这么猛,好心提醒道:
“姐妹,咱可没拿拉肚子的药,你悠着一点。”
谁知道当真是一语成谶了,她俩从火锅店出来后,还买了小蛋糕吃。
晚上一回酒店,赵欣然就去了厕所。
梁书媞刚开始以为赵欣然拉完肚子就好了,结果最后她又是上吐下泻,一直折腾不停。
赵欣然以前割过阑尾,梁书媞看着情况怕赵欣然半夜再更严重了,就直接让她收拾一下,
“刚回来的时候,我看路过一家医院,咱们这会儿去挂急诊。”
赵欣然也不硬撑,稍微整理了一下,就跟梁书媞出门了。
酒店帮她们打好车,送到医院,梁书媞一进急诊大门,自己也差点晕了,人头攒动的大厅,简直堪比菜市场。
梁书媞找到医护人员,让给赵欣然看一下,医生看了一眼赵欣然,
“不严重,挂号等着吧。”
就嗖的一下消失了。
梁书媞只好把赵欣然扶到椅子上,手里拿着就诊流程单看着,
“你先坐着,我看一下,给你挂号。”
和赵欣然并排坐了一个大妈,听了梁书媞她们说的普通话,于是也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
“你们从内地过来旅游的?”
赵欣然还有心情和大妈闲聊,
“嗯,过来玩,晚上肚子吃坏了。”
大妈倒是个好心人,朝梁书媞招了招手,梁书媞赶紧站过来蹲下,以为有什么事。
“这是公立医院,你们这样得等好久,三四个小时都不一定排上,而且有的公立医院不给外地人看诊的。”
梁书媞便着急了问:
“阿姨,那怎么办?”
“你们去私立医院看吧,出了这个医院,朝右走,过了十字路口就到了。”
赵欣然的这会儿浑身发冷又冒汗,还开始腹痛,听了阿姨的话,都没怎么考虑,就撑着站起来,
“小媞,我们去私立医院看吧,再在这儿耗着,姐妹我怕回不去了。”
话说完,又恶心的要吐。
梁书媞跟一旁阿姨道了谢,就赶紧搀着赵欣然出去了。
此时已经是半夜1点了,香港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空气里还弥漫着湿热。
她们走了5分钟,就看到了刚才阿姨说的医院,越禾医院。
比起刚才公立医院的人山人海,越禾医院的急诊大厅就显得空旷多了。
“小媞,我口渴,想喝水。”
梁书媞看到了不远处就有自助饮水的地方,
“你先找椅子坐着,我给你倒杯水过来。”
梁书媞站在饮水机前,用一次性杯子给自己先接了杯常温水喝了。
水入肚,她脑子里才也清醒了点。
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怎么去大医院看过病,本来经验就少,结果香港和内地的看病流程还不一样,有时候问人,说的不是普通话,她还听不太懂。
她把杯子扔到垃圾桶,另外拿了个纸杯,给赵欣然接热水,端着快走到等待区时,听见刚才给她们指引的护士的声音:
“程医生,手术做完了?”
其实梁书媞并没有听清护士的话,只是因为有声音,下意识转过去看。
梁书媞在来香港的时候,当然想过程清玙。
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她的心里,香港已经等同于程清玙。
但是4个月前的所有悸动,放在如今,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怎么在意。
就好像喜欢和追一个男明星,很久不关注后,后来再看到,你也只会风轻云淡地说一句,
“哦,他啊,我曾经喜欢过。”
香港总面积不到3千平方千米,人口却有730多万人,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甚至超过了北上广。
七百多万分之一的概率,又怎么会再能重逢呢?
医院内空调的冷气,吹得梁书媞心里发颤。
程清玙身着白大褂,低头认真听着护士说话,忽然抬起头,朝急诊大厅的等待区看去。
她,站在那里。
她,看着他。
程清玙回忆起,在八廓街大雪纷飞的那一天,他们坐在玛吉阿米的二楼,梁书媞给他念过一句仓央嘉措的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赵欣然看着梁书媞端了水过来,在离她还有三步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整个人像是愣住了。
赵欣然追随着梁书媞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位医生,身材极好,宽肩窄腰,再看脸,面容严谨而英俊。
肚子里突然一阵拧痛,让赵欣然差点晕过去,她屁股朝右挪了两个位置,脸色苍白,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拽了拽梁书媞的衣角,用仅有的力气缓缓道:
“姐妹,先看看我,别,别犯花痴了。”
梁书媞瞬间从那所谓的一眼万年中醒悟过来,把手里的杯子给了赵欣然手中,
“你先喝水,我去挂号。”
梁书媞跑到登记挂号的地方,掏出赵欣然的证件。
对方证件拿过去登记以后道:
“挂号费700。”
当工作人员说出这个价格时,梁书媞心里默念了“卧槽”二字,但脸上还是镇定,
“支付宝、微信可以吗,或者刷卡?”
还好出来拿了银行卡。
“不好意思,晚上这个时间,急诊挂号只收现金或者刷八达通。”
梁书媞顿时汗颜,她手里的港币现金和八达通里面的余额没有这么多。
“那这儿有取z款机吗,我……”
她正说着,一只很漂亮的手拿了张八达通卡过来,递了进去,对里面的人道:
“用呢张。”
“程医生,晚上好啊。”
“晚上好。”
梁书媞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台面,无由头的心虚,让她有些不敢抬头,也不敢看玻璃。
挂号单和八达通一起递出来,梁书媞接过后,稳了稳心跳,才转过身,把八达通拿给他,
“多谢啊,等会儿我取了现金,还你。”
程清玙抬手取走了八达通,淡淡道:
“你朋友身体不舒服?”
“她吃坏肚子了,可能胃肠炎了。”
“你去坐她旁边等吧,我让护士带她去分诊台,剩下的你不用管了,医院会安排的。”
梁书媞本来心一直吊着,一半是因为赵欣然生病,另一半是因为遇见他,但慢慢的,她的心又定了下来。
她坐回到赵欣然旁边,赵欣然好像又好一点了,有心思八卦了,
“不是吧,姐妹,怎么回事,就这么聊起来了?”
梁书媞没回答,护士就过来了,用的普通话,
“这位女士,我带您去分诊室,走吧。”
梁书媞站起来要跟着去时,程清玙却挡了路,
“她有人照顾,你不用跟着了。”
她也就停住了步伐,不知道说什么,就又说了声谢谢。
程清玙注意到她露出的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去外面花园吧,比里面暖和些。”
梁书媞跟着程清玙的步子,从医院的另一个口出去,到了花园。
路灯下有一个饮料自助贩卖机,程清玙从里面买了两瓶。
他把一瓶牛奶打开,给了梁书媞。
她接过,看到他喝的是咖啡。
“谢谢。”
“来香港玩?”
“嗯。”
“玩几天?”
“四天,后天下午走。”
“不多玩几天?”
“好像台风快来了,不早点走的话,会被台风困住。”
………
静谧的夜里,程清玙问一句,梁书媞答一句。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争锋相对,平淡到就好像白天才说过再见一样。
“来香港玩,没想过联系我?”
粉饰太平里,终于有了道裂缝,令人猝不及防。
梁书媞忽不知怎么回答和搪塞过去,紧接着,听见他像是笑了一下,
“哦,对了,你把我删了,怎么会有我的联系方式。”
梁书媞瞬间全脸通红,去看他,男人的眼里,不像是笑意见底。
“我,只是想着,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男人这次没有说话,只是喝着自己手里的咖啡。
梁书媞此时电话收到消息,她打开看,是赵欣然的。
“小媞,我这会儿输上液了,在803病房。”
接着,又有一条好友申请,她一点开,就看到了曾经熟悉的头像。
她看了看对面拿手机的男人。
“现在不是又见面了?”
蒋文安查完病人,去医护人员茶水间给自己泡咖啡,听见几个护士在说话,他隐隐约约听见什么程医生之类的,他走了过去问:
“程医生今天过来了?”
其中一个护士长道:
“是的,今天心外科本来做三台手术,晚上又送来个急诊,医生不够,但程医生今天好像休息,不在玛丽医院上班,就被紧急call过来了。”
“人走了吗,没走我去找他?”
其中一个护士突然扑哧一笑,
“刚才不久又来了个女病人,程医生让我带人家去看医生,让我从头跟到尾,我看他和病人家属也认识。”
蒋文安干脆跟她们坐在一块儿了,
“女病人?程家人?他姐姐?”
“拜托,二小姐我怎么会不认得,我看是从内地过来的,证件上是西藏的。”
西藏的?蒋文安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4月份的事情。
当初乔治坚称自己没撒谎,亲眼看见程清玙给一个女孩提箱子,让他碰都不让碰。
莫非就是她?
“病人走了吗?”
“没,还让住的单人病房。”
“几号?”
“803。”
蒋文安值班的困倦顿时也清醒了不少,
“你们继续,我去看看病人。”
他从茶水间出来,转身就按了电梯上楼。
803的房间灯还亮着,他敲了敲门,听见了“进”。
他进去一看,房间只有病床上一个人,没有程清玙,但他还是走进去,从床尾拿出她的病历看,赵欣然,急性肠胃炎。
赵欣然本来以为是梁书媞上来了,结果进了个没见过的医生,也是个帅的,她也就沉默了。
趁对方看她病历的时候,她看了看他的胸牌,蒋文安,骨科。
骨科?
“咳咳。”
赵欣然咳了两下,蒋文安放下病例,
“嗓子也不舒服?”
“呃,不是,医生,我是消化出了问题,你是不是走错病房了?我骨头没问题。”
这一下还把蒋文安给整尴尬了,他假装镇定地把病例放回去,
“程医生让我过来看看。”
正说着,病房门还开着,却还有人敲门。
蒋文安回身一看,靠,站门口的不就是程清玙,和一个美女。
梁书媞还以为是给赵欣然治疗的医生,还很有礼貌问:
“医生,我们可以进来吗?”
倒是身后的程清玙回答了,
“不用管他,进吧。”
等梁书媞进去后,询问赵欣然情况的时候,蒋文安发现程清玙的注意力全在跟他一起进来的女孩身上,这才晓得自己刚才猜错人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好多了,医生说输完液就好了。”
梁书媞抬头看,还有一半,估计还得要一个钟头。
“那你打算医院住一晚,还是输完液,我们回酒店?”
刚才梁书媞还没上来的时候,赵欣然上网搜了一下自己住的医院,结果一搜,好家伙,全港最贵的私立医院。
再往下看,有的评论说,光普通一晚的床位费都得2000,她一看自己住的是很明显的单间,顿时心底凉凉。
有一种涉世未深,被骗到倾家荡产的感觉。
所以当梁书媞问她的时候,她丝毫没有犹豫道:
“回酒店,回酒店。”
梁书媞便也点点头,接着起身对程清玙道:
“剩下的我陪她就行了,你不用管了,回去休息吧。”
“你们在哪个酒店住?”
梁书媞估计他要送她们,便道:
“就在跟前,离得很近,我们走路都能到。”
蒋文安和赵欣然俩都十分默契不说话,全神贯注听梁书媞他们的对话。
程清玙还想要再说什么,看了一眼吃瓜的两人,只对梁书媞道:
“你能陪我出来一下吗?我还有话要说。”
他们走到了楼道的尽头,
“梁书媞。”
他又叫了她的全名。
梁书媞抬头看他,等他接下来的话。
男人看了看手表道:
“现在是夜里2点,天亮以后,9点我就要上班,这次是on call,你知道吗?”
“知道,连续上36小时,你告诉过我。”
梁书媞在回答完他的话后,心里立刻计算出,等程清玙再下班的时候,她应该都坐上了要回西安的航班了。
她心里忽然觉得遗憾,这也许就是造化弄人吧。
如果没有这次的不期而遇,这份感情应该永远埋在尘土中,不再见天日。
现在见了,她回去后,又要再花费很久的时间,来忘却。
“你还记得上次在贡嘎机场,你最后问我的话吗?”程清玙问她。
梁书媞就像拉电影回放一般,思绪和记忆,直接跳回到当初,包括,那个吻。
“记得。”
她回得坦然。
程清玙接着道:
“这次轮我问你,你婚恋否?”
深夜,人有时候是缺乏理智的,梁书媞在这一刻,情感是占了上风。
她想,既然他们接二连三的遇见,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哪怕最终没有结果,但是,至少快乐过?
“否,单身。”
她给的是和程清玙当初一样的回答,这次,她清楚地看到对方笑了一下。
“好,我知道了,本来想说邀请你早上吃早餐,但我想,你和你的朋友应该很困了,明早还是多休息一会儿。”
梁书媞心里觉得好像哪里又有点不对劲,接着听男人道:
“很遗憾没办法陪你游玩,但还是希望你和你的朋友在香港玩得开心。”
“等会儿我给你再留一个朋友的联系方式,如果你在香港遇到什么困难,联系不上我的话,可以打给他。”
梁书媞渐渐觉得,自己刚才内心是有些自作多情了,虽然程清玙还是很绅士的为她着想,但又不是她以为的那种。
“好。”
她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你回去陪你朋友吧。”
“嗯,谢谢你,再见。”
“再见。”
程清玙到了医院的停车场,找到了自己的车,乔治已经坐在里面。
他上车坐到后排,又是习惯性捏了捏眉骨,
“麻烦你半夜还过来给我当司机了。”
乔治倒不觉得,反而道:
“您就应该像这样,忙一天,做几个小时手术,身体累的时候,就叫我过来,程家上下,也只有您一个人,最不会使唤人了。”
“您十天半月都用不到我一次,我领薪水都领得不好意思了。”
车子行驶在路上,程清玙降下车窗,感受夜里的风。
“梁书媞来香港了。”
乔治一头雾水,
“梁书媞是谁?”
程清玙笑了笑,
“就是那个你整天告诉蒋文安,我在西藏遇见的女孩。”
要不是开着车,乔治很想扭回头去看程清玙,
“她来香港找您?”
香港的风,始终没有羊湖边的风那么冷咧。
“她是来香港游玩,凑巧碰到的。”
乔治通过后视镜,只能看到程清玙的侧脸,猜不出他的心思,又不知道该问什么,最后也只好说了一个“哦”字。
程清玙没再说什么,等车子快开到深水湾别墅时,他才对乔治道:
“我留了你的联系方式给她,如果联系不上我的时候,让她打给你,这两天如果她给你打电话需要帮忙,还请你帮我多操心。”
一个“请”字,让乔治有些如坐针毡,他开口时,难得谨小慎微,
“三少爷,您严重了,我会竭尽全力的。”
车子停稳后,程清玙下了车,临关门时,想是怕乔治太大压力,又道:
“她大概率是不会找我们的,我只是说万一。”
“我明白,少爷。”
程清玙门都关一半了,又打开,一脸郑重对着乔治道:
“乔治,你以后,还是一直叫我阿玙吧。”
玛丽医院是全港最大的公立医院。
程清玙从上班的那刻开始,就忙得应接不暇,明天还有一个病重的患者等了很久才等到合适的供体心脏进行手术移植,每一秒都刻不容缓,他也很难在这on call的关键,挤出时间去见梁书媞。
想起曾在西藏的时候,承诺过她要是来香港,腾出吃饭的时间总是有的。
如今她来了,他又无法实现当初的承诺,甚至乎觉得,她没来找自己,对她而言,是对的。
下午急诊那边又收了一个心脏病突发的病人过来,抢救了很久才算是从鬼门关把人拉回来。
一直到晚上9点他才回了办公室,中午没来得及吃的汉堡还放着,他实在没胃口,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难得的喘息时间,他才有功夫打开看手机,出乎意料的是,梁书媞给他发过信息。
上一秒还觉五官麻木,这一秒好像又都有了知觉一样,如枯木逢春般,胃里也有了饿意。
“程医生,我们原本明天下午的航班,航空公司临时取消了这趟航班,给我们改到后天早上了。”
“如果你明天下班后,晚上有空的话,我和我的朋友想请你吃饭,谢谢你昨天晚上的帮忙。”
上面两条消息都是7点发的,剩下的又是隔了一个半小时后发的。
“如果你明天晚上还是忙的话,那没关系,你还是忙你的事情,我们以后有机会了再见。”
最后另附一条转账,备注了医药费。
隔着屏幕,程清玙也能感觉到在他没来得及回复信息的这段时间里,对方的小心翼翼,这让他又多了一丝愧疚。
“不好意思,我刚才忙完,看到信息。”
“明天下班后有空,我们一起吃饭。”
他消息才发过去,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好的,我订好餐厅位置后发你。”
程清玙本来想让自己来安排这一切,但转念一想,知道这一切是她想偿还前一晚上的事情,他又怕太过客气,让梁书媞心里更过意不去,就干脆眼下顺水推舟,到时候明晚他再买单就是。
“好的。”
他准备再问一些她今天玩的怎样,办公室有人敲门,进来一位护士,
“程医生,7床的患者出问题了。”
程清玙连忙起了身,匆匆发了“我先去忙了”,就跟着护士去了病房。
梁书媞躺在床上搜一些餐厅的攻略,最后找了个评价不错,一顿饭吃下来跟医药费差不多的店,还是什么米其林的。
医药费,果然不出她所料,对方没收,还给她退了回来。
梁书媞把钱又转回给赵欣然,对她道:
“医药费你收回去吧,明天请他吃饭的钱,咱俩AA。”
第二天天气很好,虽然程清玙待在医院里,称得上是不见天日,但他的心情还不错。
一切工作按照计划进行,包括心脏移植手术也很成功。
就在他在办公室脱白大褂,准备下班时,实习医生Allen本来是路过,但却提了一嘴,
“程医生,你还记得年初咱们科的那个患者,李铭路吗?”
程清玙脑子里浮现出那个脾气怪,事多,又非常难配合的中年男人,眉头皱了起来,
“当然,当初他心脏移植的手术,还是我们做的。”
“快死了。”
从医护人员口中,说出生死已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程清玙弯腰往抽屉里放工作牌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直起身子,
“怎么回事?”
Allen走进来绘声绘色道:
“脑溢血,下午送过来的,那时候你在做手术,反正我听神经科的同事说送来时,基本已经算是脑死亡了,现在ICU,中间心跳停了,抢救好几次了。”
是可惜的心情吗,程清玙明白,当然不全是,白大褂终究没有脱下去,他又取回了工作牌戴上,
“我去看看。”
程清玙一路走到ICU所在的楼层,ICU科室外的还围着他曾经见过的李铭路家人,当这些人里面有人刚认出程清玙时,他已经视若无睹,刷了卡进了科室。
他并没有进ICU病房里面,而是在办公室里面找医生了解情况。
“程医生。”
“黄医生。”
在办公室的监视器里,黄医生给程清玙指了指李铭路床位的监控画面,
“已经是脑死亡状态了,也告知家属,就看他们什么时候停呼吸机了。”
“可惜了,小尤那么年轻的心脏换给他,他一点都不珍惜。”
程清玙问:
“他家里人怎么说的。”
“哎,就说他出院了每天还是吸烟喝酒,降压药也不好好吃,家里人只要一说,他就又打又摔的。”
程清玙眼冷似灰,
“有问他家人器官捐献的事吗?”
饶是脾气最温和的黄医生,都发了冷笑,
“你知道他家里人怎么说的吗,说李铭路活着的时候受了这么多次病,死了让他留个全尸,不要再受罪了。”
“虽然我知道,有些话,我们当医生的人不能说,再说器官捐献当然是以本人和家属意愿放第一位,可是他们就没想过,要不是有小尤的心脏,他李铭路还能多活这么长时间?”
“可就哪怕他能规律作息,按时吃药,好好对待这颗心脏,我都不会有这么多不平的。”
医生救死扶伤,但无能为力的事情更多。
程清玙再看了看屏幕里的人,最后只拍了拍黄医生的肩膀,说给黄医生,也是说给自己,
“医护共情是大忌。”
爱与恨都是。
程清玙一路沉默着回到办公室,只觉浑身乏力。
他从十六岁考上医学院,一路走来到今天,十几年的时间,见过太多生死。
不敢说自己历练到对待生死冷漠无情,但至少能冷静面对。
从他手里曾经活下来的人,又以另外一种方式,结束了生命,他该可惜造化弄人,还是李铭路命该如此。
只是想到是他曾经劝说小尤的父母,做出器官捐献的决定,现在,晃晃数月,又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
就好像,自己也成了罪人。
他唯一该庆幸的是,小尤父母并不知道小尤心脏的受捐者,也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还报以对方以另一种美好的方式延续着小尤的生命。
生命是很残忍的,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