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刚刚传下口谕,宣大人御书房觐见。”小太监对着这个昔日皇帝最宠爱的臣子,端的是客气无比,说话语气含笑,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听到是皇帝宣召,谢倾芸不敢怠慢,忙道:“劳烦公公了,我们这便去吧。”
说着,便随着小太监的脚步,往内宫行去。
一路上,走过熟悉的宫道,她的心中微紧,但是面上依旧泰然自若,让人瞧不出分毫。
三年了……
一转眼,她代替哥哥参与科举,高中状元,而后入朝为官,已经近三年了。
从初时的忐忑,每一步的谨小慎微,但现在在宫中大方行走,天知道她经历了多少次的危险。
好在,哥哥的病已经快好了,再过不久,他就可以替她回朝了。
到那时,她就可以恢复本来的面目了。
是嫁人也好,是外出散心也罢,终究是不用再混迹于朝堂,每日担惊受怕了。
想到这里,她紧张的心情又放松了起来,步子也轻快了些。
小太监将她带到御书房,便站在门口,请她独自进去。
谢倾芸理了理朝服,确认衣着发髻皆整齐后,这才推开门躬身进入。
殿内的光线明亮,点着熟悉的龙涎香,风吹来的时候,带动满室馨香。
“臣谢欺程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跪下,低着头行礼。
“起来吧。”正前方的书岸后,传来皇帝萧延贞淡漠的声音,倨傲、清冷又凌然,一如他平日的为人。
以前在闺中时,谢倾芸见过的男子皆是家人、家丁。
她的父亲谢章,是翰林院大学士,平日端肃严谨,而她的哥哥谢欺程,常年体弱多病,是温柔的男子。
但当今皇帝则不同,他时而温和怀慈,时而杀伐果断,时而不发一语,让人看不透所思所想。
尽管已经为官三年了,谢倾芸每次见他,都还是本能地畏惧。
畏惧他至高无上的权利,畏惧他那双漠然的双眸,更畏惧他能透过层层官服,看透她女儿身的面目。
一旦被发现,不仅是她,就连她的父亲、兄长,全家数十口,都将全无存活的可能。
毕竟,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谢皇上。”
谢倾芸起身后,听到对面传来沙沙的声音,知道他是在批阅奏折。
也不敢问他宣她来是所为何事,便只好一直站着,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的脚很小,至少不似男子的脚,如今她身上这双官靴,是她的娘亲谢夫人亲自给她缝制的,外表看着大,但是里面塞了棉絮,穿起来十分舒适,完全不影响她走路。
想到娘亲,谢倾芸忽而觉得有些腹饿了,早晨上朝早,又议了不少的时间,她清晨起来时吃不下东西,到现在一粒米也未进。
本来是准备下朝便去京城的明芳斋喝一碗酒酿,再买一笼虾饺带回府的,没想到却又被招来了。
她就这么神游着,却未发现书案后的皇帝已经不知何止停了笔,正在淡淡地盯着她。
在萧延贞眼中,眼前的臣子可以算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了。
满腹经纶、才气卓然,不论是史书,还是策论,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比之朝里的那些老臣,谢倾芸很多的观点都更对他的胃口。
也因此在三年前谢倾芸高中状元之后,萧延贞批阅奏折、起早各类诰敕时,便很喜欢招她随侍在侧。
但是过了一阵之后,朝中逐渐流言四起,都说为何当今的圣上一直无子嗣,原来是喜好男色,不然为何每日都跟一个小小的七品编修整日同处一室。
初时,萧延贞听到传言后一阵大怒,立马便颁布旨意,谁再妄传不实流言,立降三级,同时罚俸一年。
如此一来,果真十分管用,见天子动怒,流言一夜间戛然而止。
但又一段时日之后,萧延贞自己便先感觉不妥起来。
因为每每谢倾芸在他面前说话、整理奏折之时,他总是忍不住盯着她看。
有一次忙到深夜,谢倾芸支撑不住伏在案前睡着了,他还亲上了她的唇。
双唇相触的那一瞬间,萧延贞脑中轰然巨响。
他想起了大离王朝辉煌的数百年历史,想起了他过世的父皇对自己的殷殷教导。
他怎么可以……
他怎么能够……
对一个男子动心呢!
他这样置大离江山于何地?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自此之后,萧延贞再也未曾招过谢倾芸单独议事,任由其在翰林院供职。
如此一来,他虽怅然若失,但是谢倾芸却是松了一口气。
每日对着翰林院上万册古髻,比对着君心莫测的帝王要轻松多了。
两人各有心事,等到谢倾芸感觉到萧延贞投递过来的视线时,已经是半刻钟之后了。
“皇上,”她慌忙躬身道:“微臣死罪。”
“哦?”萧延贞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淡淡道:“谢卿何罪之有?”
谢卿……
谢倾芸每次听到他这样唤她,便是一阵心惊肉跳。
如果是谢大人、谢欺程也就罢了,她会谨记自己现在扮演的是哥哥。
可是谢卿的话,因与她名字前两个字同音,便让她总是会忘却了自己身处何地,自己现在代表的是谁。
“微臣方才一时出神了,在皇上面前,此乃大不敬之罪。”她低着头道。
从当初大半年的随侍君侧,到后来每日早朝站在队伍最末,谢倾芸也自认有几分了解他的性情了。
当今天子是明君,错了便是错了,坦然承认即可。
只要不是大事,通常都会被宽待。
萧延贞也不知自己是为何发了失心疯要召她来的。
明明当年是他自己决定暗断情丝,将这份注定不容于世的感情掩埋在心底的。
也许,是今天早朝时看见她掩袖咳嗽了两声。
也许,是因为他对着后宫妃嫔都失去了性致。
他忽然很想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她到底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想到这里,他漠声道:“上前一步。”
“是。”谢倾芸忙往前迈了一步。
萧延贞却犹嫌不够,继续道:“到我身畔来。”
身畔……
谢倾芸吓得一股寒气从脚心冒至头顶。
但是到底不敢反抗,便顺从地绕过桌案,走至他的身侧。
萧延贞坐着,但是谢倾芸可不敢坐。
可是就这么站在他身旁,看着他明黄的龙袍和白玉的束发玉冠,她又觉得好像有些逾越了。
左思右想,都想不到好的办法,便只好跪了下去。
这样,总算是和坐着的君王身子平齐了。
两年多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近得萧延贞都能看得清她脸上细细的绒毛。
“把头抬起来。”
“是,皇上。”
谢倾芸微微抬头,但是依旧垂着眸,不敢与他目光对视。
等到李茂全带着人退了出去,谢倾芸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四周扫视了一圈儿,然后视线停留在眼前的龙榻上。
这张龙床很大,床宽约摸有一丈,是她寝房内的近两倍。
材质是上品的紫檀木,等闲人家不得使用的贵重之木。
床上的锦被看上去应当是浮光锦,瞧着光滑无比,又隐有暗纹浮动。
这样的一张床,睡上去想必是极为舒适的。
可是看在谢倾芸眸中,却犹如长满荆棘的陷阱一般。
挣扎了半响,她最终还是只脱去了鞋袜,解了梁冠,合衣躺了上去。
双眸清亮地睁着,她看着头顶明黄色的帐顶,暗暗地在期待着两个时辰能快些过去。
她还要回家跟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一起过中秋节呢。
瞧着瞧着,她就感觉眼皮逐渐沉重起来。
不,不能睡……
她拼命说服着自己。
可是到底还是敌不过,昨夜本就没休息好,中午的那碗酒酿又加了些高纯度的白酒,她喝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只感觉浑身燥热得厉害。
秋日的午后,日头还是很毒。
萧延贞将案前紧急的公文奏折批阅完毕,忽地就想到了被他赶去了休息的人。
心里想着,脚下便动了。
他起身,朝内殿走去。
到了殿门口,一眼便看到两个小太监站在那里,本来已经有些睡意,看到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皇……”两人忙要行礼,却被萧延贞及时制止了。
他朝两人做了个“嘘”的动作,而后问道:“谢大人呢?”
“回皇上,谢大人正在安睡,奴才一刻钟前刚进去看过。”
萧延贞点点头,“朕进去看看。”
又命李茂全道:“你带人在外头守着,没朕的吩咐,谁都不许进去。”
“奴才遵旨。”
进了门,绕过巨大的屏风,才走至了榻前。
萧延贞站在床侧,看着正在熟睡的人。
解了梁冠,谢倾芸一头青丝便尽数散落于枕间,她的头发又厚又密,瞧着竟比女人的发质还要好。
许是有些热,被子被她掀开了一角,露出了绯色的官服。
萧延贞微微皱眉,穿得这样多,也不嫌热么?
他忍不住坐在床边,一颗颗给她解颈侧的纽扣。
替谢倾芸脱掉了外衣,搁于一侧龙门架上。
萧延贞复又手撑着下颌,仔仔细细地看她。
似是凉快了些,睡着的人微微露出一抹笑意,瞧得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觉得好像是被她传染了,竟然也开始觉得困倦,于是便脱去了龙袍,也翻身上床。
谢倾芸这一觉睡得极好。
她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她的哥哥谢欺程一袭绯色官服,挺拔昂然。
而她,穿上了几年未碰的女装,着一袭湖绿色的衣裙,站在一个漂亮的湖边,欣赏着湖光美景,自由自在。
真好啊……
好得她都不愿意醒过来。
但是最终,她还是不得不醒了过来。
因为她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
她的唇被人堵住,完全呼吸不了新鲜的空气。
半梦半醒间,她蓦地睁开眼。
而后,她看到了一张俊颜在眼前放大。
凌厉的眉,笔直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双眸,纯黑的瞳仁,长长的睫毛……
这张脸,放眼整个大离,都再也找不出第二张来。
谢倾芸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
尤其是,她发现这张脸的主人正在舔舐她的唇时。
“皇……皇上……”她吓得牙齿都在打颤。
萧延贞遗憾地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唇,却并不从她的身上下去,依旧紧紧贴着她。
“爱卿醒了?”他极黑的瞳仁盯着她,淡淡地道。
谢倾芸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看一眼头顶,方才想起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心念电转间,她微微垂眸,小声道:“皇上可是要午休了?臣这便下去。”
说完,便轻轻地移动着身子,欲溜下床去。
但是萧延贞岂容她得逞?
他双臂架在她两侧,并不如何用力,却将她的去路全都封死了。
“皇上……”谢倾芸无奈,只好停了要下床的动作,偷偷用眼风瞥一眼他,见萧延贞盯着自己的眸光灼灼,一下子心跳得都快蹦出来胸口了,她心中快速地想了一遍措辞,方才小心翼翼地道:“请皇上允许臣下床吧。”
“呵~”萧延贞轻笑,觉得她明明怕得要死却又强作镇定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道:“下床干什么?时辰还早呢。”
再次被轻薄,让谢倾芸彻底傻眼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虽说外袍已经不见踪影,但是中衣还在身上,束胸也没有解开,不由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对着萧延贞的行为,想假作无视已经是不可能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道:“皇上……皇上若是此刻有情致,可让李公公宣淑妃娘娘前来侍奉。”
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一直未立中宫,目前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便是芝兰殿的淑妃江氏了。
萧延贞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他伸指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下颌,淡淡道:“有爱卿在此侍奉即可。”
他的动作,配上他的俊美无俦的俊颜,倒也谈不上多轻浮。
于是,到了后面的几个月,她听从薛紫苏的建议,每日严格控制饮食,避免因为胎儿太大,从而导致难产。
同时,每天都挑上午或入夜凉快些的时候,在御花园中散散步,强健一下身子。
一切虽都己准备妥当了,但是最后,还是出了点岔子。
这日一早,萧延贞正在上朝,忽然间玉露殿的宫人急匆匆地冲进金銮殿,“皇上,皇后娘娘快要生了。”
“什么?”萧延贞惊得自龙椅上站起,“不是还有一个月么?”
“奴婢也不知,娘娘半个时展前开始腹痛派人请了太医,说是羊水已经破了。”
“怎地不早些来通知朕!”
萧延贞说完,飞快地闪身进入殿。
李茂全正要跟上,瞧一眼殿中还站在原地的大离朝臣们,忙停住脚,道:“备位大人先请回吧,如有要事可先递折子。”
说完,便忙跟了上去。
等到人走远,一众群臣便也一道出殿。
人群中,户部侍郎江谦朝一个朝官使了个眼色,那人马上心神领会,凑至三朝元老王太师跟前,状似无意地道:“王老,皇上宠幸皇后娘娘,己经到了连早朝都不顾的地步了,您看这……”
那官员说完,一些离得近的朝宫们纷纷停住脚',想听听王太师怎么说。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这位王太师曾先后授业过先皇,当今圣上,是最古板的老臣。
当年先皇专宠一个妃子,致使后宫怨声载道,还曾被他上书力谏过。
众人等了半响,却见这王太师捋了下长须,悠悠道:“胡涂!自古最忌讳宠妾灭妻,如今我朝帝后和美,鹣鲽情深,此实乃大离之福、百姓之福也!”
那人万万没想到会被王太师当面训了一顿,瞬间面上讪讪。
他强笑道:“您说得是,是下官目光短浅了。”
眼见场面尴尬,他又忙说了点别的,这才让气氛好了些。
等到几人走远,一直随在身后的谢氏父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们忙随着小太监往宫中赶去。
玉露殿正厅,萧延贞不停地来回走动,脸色阴沉得如山雨欲来。
李茂全有心想劝,可是听着里面产室里传出的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声,他又吞了吞唾沫,把话咽回了肚子。
“娘娘,您再用力,对,就是这样,深呼吸~”
“再端几盆热水来!”
“啊~”
尽管人在外头,可是里头的声音却源源不断的传出来。
不时有宫女端着一盆盆染血的水自跟前走过。
萧延贞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晕血。
他只要看一眼那盆里浮动的红色,就感觉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谢章和谢欺程本来也是紧张的,可是看着萧延贞那满头大汗,不停在厅中走来走去的模样,他们又略有些欣慰。
自古为女子者苦,即便身为一国之母的皇后,这生子之痛也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好在,她的夫君是真心疼她。
“皇上,”谢童劝道:“您要不先回承光殿吧?等孩子出来了,臣马上让人去通知您。”
毕竟,龙体是万金之躯,关系到一国之本。
他此刻气色瞧着实在不太好。
“不,”萧延贞摇摇头,断然拒绝道:“朕哪里也不去,朕要陪着卿儿。”
话落,只听里头谢倾芸的呼声越来越大,隐隐约约似乎还听到“皇上”两个字。
萧延贞脸上担忧之色更深,他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朝内室冲去。
“皇上,您不能进去啊!”谢章忙呼道,可是萧延贞步履太快,一下子便不见踪影了。
屋子里有浓郁的血腥气,还有许多忙碌的宫人。
每个人见了他,只来得及微微福个礼,便又都忙自己的事了。
“卿儿,朕来了,朕在这儿。”
萧延贞快步冲到床前,紧紧地握着谢倾芸的手。
如不是亲眼所见,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是早上那个笑着承受他温柔亲吻的女子。
只见谢倾芸双眼紧闭,头发都被汗浸得湿透,凌乱地贴在脸上,气色苍白如纸。
身下的床单上,血红一片,刺眼至极。
只看一眼,萧延贞便觉得万箭钻心、浑身发冷。
他忍不住朝太医吼道:“都过去两个时辰了,怎地还没生出来?
皇上,”杜若擦了擦额角的汗,回道,“宫口开得太小,孩子的头卡住了。”
萧延贞一听,正要发怒,好在一旁的薛紫苏已忙道:“皇上别急,根据民女往日的经验,娘娘很可能怀的是双胎。”
“双胎?”萧延贞震惊至极。
这一刻,他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害怕。
生一个孩子已经是十分艰难了,现在是双
胎,那岂不是更加危险?!
“正是,”薛紫苏点点头,道:“娘娘的腹部本就比旁人要大些,兼之她自己便是双生。”
说话的当口,一旁的谢倾芸经过热水擦身之后,又稍稍清醒了。
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跟前的萧延贞,她脸色大变,急道:“皇上,你快出去!”
“卿儿,你感觉如何了?”
“你先出去。”
她不想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薛紫苏曾跟她讲过,民间有的男人见过自己妻子生子后,留有阴影,之后便再没了夫妻生活。
“卿儿~”萧延贞心疼地看着她。
一旁,刚刚抽出空来的谢夫人也过来了,她忙劝道:“皇上,您先出去吧,您在这里,卿儿会紧张。
听到岳母大人这般说,萧延贞无奈,这才出去了。
又在外殿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传来了响亮的婴儿哭声。
“生了!”
谢章与谢欺程听到动静,皆面露喜色。
萧延贞闻言,再次飞快地冲了进去。
刚刚讲门,便遇上出来报喜的嬷嬷,她身后两个奶娘各抱着一个包裹着明黄色襁褓的婴儿。
“恭喜皇上,娘娘生了两个皇子!”
“她怎么样了?,
“娘娘有些累,其它的太医说并无大碍。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