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来时萧锦鹤正在替我擦眼泪,她一把将他拽开,握拳砸在他胸口。
「萧锦鹤,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很没规矩,但萧锦鹤喜欢。
「说什么胡话,不嫌手疼?」
他笑嗔她,语气里宝贝得紧。
「我都听阿娘说了,她说,你跟罗玉敷、你们俩……皇后娘娘要将她许给你……」
她抽抽搭搭地瘪着嘴,平日里明媚的人,哭起来更显可怜可爱。
萧锦鹤竖起食指摁在自己的唇上,示意阿姐不要声张。
他的眼风捎带过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二小姐救过孤一命,大恩不言谢,孤会好好报答她,但再多的,是没有的。」
再多的,是没有的。
我的清白在萧锦鹤的眼里,不值一提。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与萧锦鹤相识六年。
那些他曾给予我的偏爱,那些他曾让我心动的瞬间,在这一刻,统统变成我自作多情的笑话。
休养几日后,皇后娘娘请我进宫一叙。
她在御花园设宴款待,备好我最爱的梅露和点心,言谈间尽是对我的喜欢。
「早听说罗御史家的二小姐落落寡合矫矫不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本宫若是有你这样一个妙人做儿媳,可要烧香拜佛感谢菩萨保佑了。
「听锦鹤说你生辰将近,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气氛实在很好,我多喝了两杯,只觉得脸颊绯红。
真想借着酒劲,为我和萧锦鹤求一个未来。
「娘娘,臣女斗胆,想求一段姻缘。」
萧锦鹤就坐在我对面,他捏着酒杯,眉眼间添了几分冷意。
我若强要嫁给他,他真忍心让我落得万箭穿心的下场吗?
梦中我与他成婚后,阿姐寻死觅活闹得满城风雨,皇后降罪,罚她削发为尼。
却没料到萧锦鹤不顾纲常王法,硬是杀入庵内将她接回太子府。
他爱她,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爱她。
他的人生顺风顺水,他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可旁人递到他手边的,又不比他亲手争来的有意义。
他对阿姐的爱情,在反复打磨中变得熠熠生辉。
那已经不仅是一段爱情,而是他孤军奋战、以一人之力敌雷霆怒火的高光时刻。
她是他的明珠,记载着他的无畏,他又怎能让明珠蒙尘?
所以我,必须得死。
我死了,才好腾出华美的托架,来摆放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佳话。
皇后笑眯眯地问我喜欢哪家的公子。
萧锦鹤的名字就在嘴边,可我死活说不出口。
梦中种种,每一刻都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其实我对他的喜欢,在那几年里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留下的,只是不甘心吧。
「娘娘,臣女……」
我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奴才们一窝蜂地护在皇后与萧锦鹤身前。
一支箭矢直直地冲向我,箭尖带着凌厉的寒光,恍惚间我看见无数箭影扑面而来,万箭穿心……死亡的恐惧席卷全身。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萧锦鹤!求求你我不想死!」
那箭砰地扎进面前的案几,我蓦地回神,才发觉自己喊了一句多荒唐的话。
幸好现场一片骚乱,大抵没人注意到我的失态。
有人扯着我的胳膊将我拽起来。
「怎么不知道躲开!」
萧锦鹤话里带着薄怒。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一肚子话卡在喉咙里,可我不敢开口,我怕自己忍不住要哭,我不想丢脸。
有人驾马疾驰而来,萧锦鹤怒斥:「完颜术,你越来越没有规矩!」
「我便是没规矩,太子殿下又奈我何。」
那人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厚重的、不以为意的,不羁且无礼。
我只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拔走案上的箭矢,浑身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马背上的人轻轻一笑,他在嘲笑我,嘲笑我胆小如鼠。
完颜术,他是完颜术……
就是他,率铁蹄践踏我朝江山。
就是他,要我以命祭战,赐我万箭穿心。
因为在梦中,我曾弄瞎他一只眼睛。
陈怀昱喜欢我,就像我喜欢萧锦鹤一样,沉默却盛大。
我追在萧锦鹤屁股后面多少年,他便追在我屁股后面多少年。
入春后,金明湖上的画舫渐渐多了。
陈怀昱又给我递了请帖,邀我泛舟湖上。
他年年相约,我年年推辞,但这回,我想与他见一见。
只是不巧,我到时,正好在码头碰到了阿姐和萧锦鹤。
她前脚对着萧锦鹤甜笑,后脚看到我,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转身催促萧锦鹤快些上船。
按理说,以他的身份,不该在此时与民同乐,但我阿姐爱热闹,他便屡屡逾矩,偷溜出宫陪她玩。
萧锦鹤登上画舫,挑帘送阿姐进舱,顿了一顿,回头问我:「你……一个人?」
看他的语气表情,倒叫我误会是想邀我同游。
他是觉得于我有愧?
假惺惺。
我突然十分烦躁,掉转视线,看向人群里的陈怀昱答道:「约了人的。」
陈怀昱提着一筐青杏走过来,我还说他叫我等他是要去干嘛,原来是知道我馋嘴想吃些小果子了。
他见过萧锦鹤,不卑不亢,自有读书人的风骨在身上。
又递给我一枚透黄的杏,笑道:「洗过的,你尝尝,甜是不甜。」
他这个人啊,怎么说,苦追我多年,好不容易见一面,却不会让人觉得他卖好得太用力。
他悠然自得得像一阵风,他有他自己的步调,不会被谁轻易打乱。
我伸手接过青杏,正想咬一口,阿姐却突然道:「贪嘴的毛病就是改不了,你还想因为一口吃食害了谁?你都不会反省,不会觉得愧疚吗?」
她这些年不遗余力地吐苦水,我害她走丢的那件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只是多是人说,那事也怪不得我,毕竟我那时候还小。
见我没被唾沫星子给淹死,阿姐是有些耿耿于怀的,于是隔三差五,她逮着机会便要讽刺我一番。
从前我只会忍耐,父亲让我忍,母亲让我忍,连我自己都觉得只要忍一忍,阿姐总会踏过这道坎。
但想起梦中她的作为,煽风点火、构陷诬害,我一忍再忍,她变本加厉。
我哪能再忍。
「阿姐的意思,是要我缝上嘴巴,干脆饿死了才好赎罪是不是?」
这是我头一次顶撞她,船舱里的声响停了片刻,就听见阿姐委屈地哽咽唤道:「萧锦鹤,你进来。」
他的目光在我与陈怀昱之间游移片刻,掀帘进了内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