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的信徒/从前有座华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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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九重天放出消息,华阴上仙失踪多年后归来,却已入了魔,下了通缉令。天上人间,都容不下一个你。唯有鬼魔二族之地,没人在意什么九重天。」他懒懒地抬了下眼皮,「不巧,都是在下的地盘。

《我最后的信徒/从前有座华阴庙》精彩片段

他收回手,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手刚摸过我神像的脚。

姬珩往外走,这庙不大,他已经站在了庙门外,我跟着走出去,才发现这庙位于山顶上,山上草木不生,却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全城,只见满城灯火如星子,街道小巷罗列如棋盘,喧闹声直达山顶,十分繁华。这座破庙堂而皇之、十分不和谐地出现在了都城正中。

「这是哪?」

姬珩从眼前的景色收回眼,垂下眼来看我,他唇边衔了分笑,山风吹过,他背后是灯火万千。「鬼都酆都。」

我的最后一间庙,居然在这不见天日的放逐之地。

他说:「九重天放出消息,华阴上仙失踪多年后归来,却已入了魔,下了通缉令。天上人间,都容不下一个你。唯有鬼魔二族之地,没人在意什么九重天。」他懒懒地抬了下眼皮,「不巧,都是在下的地盘。

「下去看看,我也有许多年没回来过了。」他却伸手揽住了我的腰,踩过微凉的月色往下飞去,我微仰头还能见到他一截苍白如玉的下颌。

等落了地我才明晰这城中模样,除却里头走的不是人,而是妖鬼和魔,其余和寻常人间繁华都市没什么两样。这些妖魔不像我从前看的那样肮脏,拾掇拾掇瞧着倒十分正常。

正路过一个妇人温柔地哄着孩子,我转过头和姬珩说:「你这鬼都虽然阴森了些,却看起来像是人间。」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那个妇人哄得烦了,秀丽的容貌膨胀变大成了一个狰狞的鬼头,嘴大得就要把小孩给吃了,我吓得要伸手去拦,却见先前还哭得不停的小孩反倒咯咯地笑了。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场景。

姬珩轻笑出声。我和他在长街上慢慢走着,一路鬼都新奇玩意琳琅满目,我以前从未想过我有朝一日能与妖魔之主并肩同行,可世事本就难料。

「鬼城中怎么还有供奉我的庙?」姬珩却不回答,他停在一摊卖花灯的骷髅鬼面前,指了指那个挂得最好看的花灯。

我看着那一盏花灯流转,扯着笑:「不过那庙很快就可以拆了,我快堕魔啦。」

他提着灯转过来,那花灯是狐狸模样的,华光照亮他的眉眼,他把花灯往我手上一送,垂下眼问我:「谁说庙只能供神仙?」

他说:「我偏要供魔。」

天下之大,从未听过有人给魔供庙。我微仰起头,才发现,鬼都虽然透着寒气的热闹,但是一抬头,是没有星星的,阴郁一片,像是被浑浊的脏气给压着,那座华阴庙高高地林立在山巅,姬珩给它重新掌了灯,从这城中往上看,像是这鬼都夜空里唯一的光。

子时已过,这座鬼都在一瞬间十分默契地平静了下来,长街上的灯一盏盏灭掉,刚刚还嬉笑不已的妖魔一下子噤声了。他们朝着那座庙的方向,合掌低首,垂眉不语,全然一派虔诚模样。整座鬼都只剩下凝滞的风声,天上一轮明月都没有,只华阴庙还远远在山巅亮着,还有我手上一盏花灯荧荧地发着光。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姬珩。

他嗤笑一声:「祈福。祈求妖鬼与魔再不受世间偏见,祈求有朝一日能光明行在日头下。神仙降世,世人跪拜相迎。妖魔现身,人人怒骂喊打。这样的世道,他们想要推翻了去。」

「为何求的是我?」

他转过头来,发丝被风吹动,微笑道:「因为他们的王,信华阴。」

信她不论是神是魔,都只是华阴。信她能救他于混沌之中,于是百年孤寂,妖鬼的信仰竟然比神明的喜爱还来得长久。

心魔又动了,痛得我连花灯都拿不稳,摔在了地上。我咬紧了牙关,那种痛苦,像是从血肉里滋生仇恨,连灵力和仙骨都一步步被啃噬。众所周知,入魔不是什么好词,大半入魔的神仙不过是沦为偏执、扭曲的魔物,被心魔给占据身体,我死也不要这样的结局。

那我就要先一步主动入魔,反过来把心魔给吃掉。黑吃黑,总归类同。

我就要跌倒在地上,姬珩却伸出手来环我入怀,我推开他,颤着唇说:「你背我。」

与心魔抗争的时候,想必我的形容实在难堪,我不愿意让别人瞧了我这副模样。他一副矜贵模样,却也答应了,背我的时候折起两袖,露出像玉一样的手腕来。

我的头从后面埋在他的颈窝,蹭在他束起的发旁,他的味道好闻,像是松檀落了雪,我混沌的神志尚且能清明一些。

他懒散的声音闷响起来:「别乱蹭啊华阴,这是另外的价钱了。」

我想回嘴,却被心魔作祟带来的痛楚给打断了。我逼灵气逆流百脉,逼修为紊乱丹田,天底下大概是没有我这样主动入魔的仙子了。灵力在我的身体里,像是一汪沸腾的水,那样炙热疯狂,心魔中的恨意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晕成极黑的颜色。

我满嘴腥甜,灵台接近崩摧,却除了轻颤,连闷哼声都没传出来,姬珩就这样背着我在长街上慢慢往前走,路过一个又一个望着华阴庙缄默的魔。

我轻声说:「其实,我去过人间了,一觉醒来,没人再知道华阴了。」

百脉里不知因为逆流的灵气断了几脉,我趴在他肩上,很慢很慢地讲话:「阿娘没帮我。我明明才是她的女儿。」

我把心魔驱赶至丹田,连同修为一起搅碎,冷汗划过我的下颌:「桑榆。打了我一巴掌,她说都怪我,害她当多年替身,经遭波折。可我只是睡了一觉,一百年而已。」

我话说得艰难,颠来倒去地乱讲一通:「他们原本找替身,说是爱我至极、思念至极才这样,可是我如今却瞧着,像是恨极了我,才找了个替身。想断我的筋骨,想押我入牢,想要我再不出现,天底下爱憎分明,没有哪一桩是这样说爱的。

「我在昆仑学艺多年,练得比谁都勤,从小天资好,又肯吃苦,五百岁就当了上仙,天劫都没这劫难来得痛。这才叫我都看清楚,其实自始至终,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都不要我了。」

姬珩却突然叫我:「华阴。」与此同时,长街上的灯一盏一盏重现点亮起来,灯火流溢之中,他半侧过脸,他生得妖异,经灯一照更是华美。

他说:「我要。你会是鬼魔二域唯一的神明。我们要你。」

也是此刻,心魔被吞进黑色漩涡,百脉开始复生,灵力逆流成魔气,我入魔,却无端欢喜,也无端落了一滴泪下来。


我拢共活了六百多岁,三界泾渭分明,仙界我熟,人间只有大灾大难时我才去,唯独这魔界,我是半只脚都没踏进来过。

其实,早在一百多年前,我就听过姬珩,魔界从老魔王老了就开始乱,式微不是几十年的事情了,直到横出了一个姬珩,像是从业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先夺了权,再并鬼魔二域,原本乌烟瘴气的魔界在他治理下倒是焕然一新,大抵不听话的不是灰飞烟灭就是永囚魔渊了。他成妖魔共主的时候,我恰好成了上仙。

百年前九州地裂,凶兽涌现,无数怪物从深渊里爬出,我以身死为代价,封住了祸源,那一次我才见到姬珩,苍白冷倦的青年踏业火而来,垂眉如佛子,狠戾却如修罗。百年后再见,却是他于我的庙中俯首,为我亲自插上一炷香。

我从前听闻妖鬼性恶,想必魔界必然腥臭不堪,没承想民风居然挺淳朴,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竟然开满了神桑花,长风吹过便是轻盈的香。给我摘花的小鬼头是只骷髅鬼,爱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模样憨头憨脑。

我接过他给的花,一蓬蓬缀着浮光的花,我向来喜欢神桑花,想了想问他:「小鬼,你有什么想要吗?」

他的骷髅头歪了又歪,好半天才说:「我想看一点点的阳光。鬼域好冷啊,姐姐。」

他又添上半句:「这么冷的鬼域,你还要来,仙界比这里还冷吧?」

我还没回答,小鬼头就被一阵风吹出去滚了好几圈,我回过头,正好看见姬珩冷笑着,一双眼狭长:「我种的花,华阴,你怎么不问问我有什么想要的呢?」他垂着眼看我,学着那小鬼头,吐出两个字,「……姐姐?」

声音低沉,像清泉流石,我耳根一烫,蹙眉说:「你乱叫什么?」

他冷嗤一声:「怎么,这姐姐倒是单他叫得,我叫不得。瞧瞧,我费尽心思才能在这废壤之上种下神桑花,倒是我的不是了。」

……阴阳怪气的。

我轻声说:「其实我也给不了你什么,我入了魔,恐怕还没有你修为深厚。」

我因恨入魔,修行总归比从前顺畅,然而姬珩的修为才是真的深不可测。

姬珩转过身去,面朝这一片昏暗浊气里孕生的魔界,神桑花的浮光被风吹起,半侧的脸弧线优越,他抬起下颌:「不。我要的,只有你能给。」

「仙界中多有道貌岸然之徒,妖魔也并非都是穷凶极恶,世道欠我一分公允,也欠你一分公允。魔界冷太久了,也该迎烈日照一照。」他半侧过脸过来,我以为他想碰上我的脸,却只在我眼前停住,摊开手来,是一簇飞扬起来的神桑浮光。

浮光破碎开来,化成千万点。他的眉眼这样看才更为清绝,偏偏还藏一分妖鬼的惑人。

若世道不公,那就撞个头破血流来求一份公允。管他是仙是魔,是鬼是人,我唯知晓一点,我是华阴,蓬莱一脉的华阴。

他弯了唇角,却含戏谑:「是不是?」

我轻声说「是」。

故而,我也得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譬如蓬莱岛上,我父亲留下来的秘宝。有些人与物我不要了,但有些东西,我半步都不会退让的。

我离开魔界的时候,被一路塞了不少瓜果,魔域灵气匮乏,不是山川灵秀钟爱之地,但是这些瓜果长得却喜人,水灵灵的艳丽。

我正咬着一粒殷红的果子路过界碑,界碑再出去,就离开魔界了。我回首望了望这沉在混沌里的魔界,就准备离去,却感觉我的一截青袖不晓得被什么东西轻扯了一下。


我低下头,一个圆头圆脑的骷髅小鬼就在我的腿边,微微仰着头看着我。身上的骨头莹亮如玉,看起来精致又漂亮。只是不晓得为什么这样站着少了之前的一分憨傻,多了几分散漫矜贵。

它扯扯我的袖子,微哑着声:「姐姐。」

我十分诧异:「你跟着我一路到了这吗?」

它却不回答,小小一只仰着头,答非所问:「我想看一点点光。」

我咽下甜津的果子,这才想起来,好像上回它送我神桑花的时候,我一时高兴确实是答应了它这个要求,我有些赧然,我向来言出必行,只是今天此行,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我递了两个红果子给它,摸了摸它莹润的脑袋:「下次一定带你去玩。」

它恹恹地低着头,轻轻说了声「噢」,拉长了失落感。

我走出去几丈,又回头,还见它的小爪子捧着两粒红果子,骷髅脑袋垂得低低的,看起来十分不开心,孤零零地立在界碑旁。

我心里一动,叹了口气,朝它招招手,小骷髅鬼走过来,沿着我的手臂十分顺溜地坐在了我的肩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散漫的神情和姬珩有一拼,方才那股可怜劲真是一点也看不见了。

小东西……变脸还挺快。

我要去的是蓬莱岛旁的海市蜃楼,那是我父亲所留下来的幻境,心魔诱我入魔时,我曾于中看见,蓬莱岛上再没有我的宫殿。

入魔就是好,难过的时候,不大能叫旁人看出来。

我带着一只小骷髅鬼飞过冥海,冥海里头才有一座蓬莱。蓬莱排外,冥海中常有洪波万丈阻绝来客,即使我如今入魔,这冥海依旧对我十分亲近,黑水平静柔和,还一路送风顺着我前往蓬莱。

我刚刚落地,却看见蓬莱岛旁向来空置的瀛洲岛看起来似乎有人居住,反倒是蓬莱岛上寂静一片。

几道身影从瀛洲岛上飞出,身影流动,落地了才看清是蓬莱一脉的几位族弟,琼枝配腰,环佩相扣,落定之后掩不了激动,却还是退半步称一句:「华阴上仙。」

为首一位名为从婴,他略略睁大眼:「上仙真入魔了?」他咬着牙骂道,「那群狗屁神仙,改日天道劈雷劈不死他们。」

从婴向来文雅,然而此刻都压不住火。桑榆这替身,总归替得不那么彻底。我指了指瀛洲岛,问:「这里向来不住人,怎么你们都从那出来了?」

从婴含着分轻蔑:「桑榆之地那个小仙,百年前被寻来当您的替身,连夫人居然让她入住您的宫殿,我们劝不动,也受不了这辱,索性搬到瀛洲岛上来住了,您的东西,百年里都被我们好好安置在岛上。」连夫人是我的母亲。

我应一声:「我来海市蜃楼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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