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美国人,小时候突发猩红热丧失了听觉和视觉,她有一个很好的老师叫做安妮·沙利文,带她用触觉、嗅觉、味觉,去感受、认识世界,她后来还学会了手语,让别人也可以去阅读她的内心世界。
她长大后,成了著名的作家和教育家。
后来我还读了她的《我感知的神奇世界》,里面写道:人世间,真正没有光明的黑暗是无知和麻木的黑夜。
这句话给了我当头一棒。
无知和麻木如我,好像一下子被人打痛了。
我主动跟曹若定说,我要看医生,我想要治好我的脚。
他很高兴,将我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想,我和海伦凯勒一样,也有一个很好的老师,他叫做曹若定。
我见到了江医生,他也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的中文名字叫做江恩。
他为了看清我的脚还特意戴上了眼镜,等他真正看清之后,连续大呼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洋文。曹若定说他是在愤怒我遭受过的非人折磨。这么说着,他握住我的手也紧了紧,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我的脚变形得非常厉害,四个脚趾往内扭到一起,只有大拇指还在前面,呈一个尖锥形。
折断的骨头都被胡乱地挤在脚中央使得脚背高高拱起,脚趾和脚后跟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沟壑,足以塞下一个银元。
即便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缠足了,但它的状况也没有恢复半分。
江医生说,我的脚必须要做手术来恢复,手术后还要做复健。
基督教会在蓉都城创办了仁济医院,我可以在那里做手术,如果追求更好的技术可以去北平协和医院,那是国内目前最好的医院。
曹若定想让我到北平去,可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出过蓉都城,还裹着小脚,我出去连路都找不到,我还回得来吗?
不,我一定回不来。我会在半路上就被人骗、被人拐走。
他们只需要一个麻袋将我一套,然后就谁也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对于全然不知道未来和陌生的地界,我心里已经有了退意。
「你会陪我去吗?」
「当然。」他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我的心里好像被看不见的蝴蝶挠了痒痒,那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找到了依靠,不再惶恐摇摆,可以安心地躺在胸腔里持续跳动了。
临行前,我去向曹老爷和曹夫人辞行。
他们都是顶顶好的人,听说曹若定要带我去北平做手术,只担心北平会不会受东北战乱的影响,以及顾虑手术危险,半点没有指责我不安居于内宅。
这天我第二次见到了二少爷,曹弘远,他依旧穿着西服梳着油头。
「我就说小嫂子胆子大得很,这放足手术举目全国你也怕是头一份。」
「……」二少爷不若曹若定温润,我面对他总是心底打怵。
我愣愣不知该回什么,转身扯了扯曹若定的衣袖。
曹若定顺势把我的手握进手心,他的手温暖、干燥,蕴含让人安稳的力量,「弘远说得不错,确实是头一份。我们月儿敢为天下先,这胆量、气魄,我自愧佛如。」
他没有反驳曹弘远叫我小嫂子。心里的喜悦一时间道不明,连带着眼眶都有些微滚烫。
我在心底偷笑,连带看曹弘远都顺眼了许多。
「我也弗如。」耳边响起曹弘远的声音。
我的目光投向曹弘远,略微打量着,不期然和他对视,他微眯着眼对我笑了笑。
我连忙转头去看曹若定,发现他一直在看着我,目光温和,仿佛在说别怕。
等我再回过头看二少爷时,有了曹若定撑腰果然就不觉得怕了。
我们要坐着火车北上。临行前我将奶奶给我的镯子褪了下去,随手放在了抽屉里。
曹若定问我怎么不戴了,我说不跟手,戴不惯。
蓉都城并没有直接能到北平的火车,要辗转换乘好多次。
出门在外,我们行李不多,因为收拾行李时,曹若定说缺什么那边都可以置办,收拾一些火车上要用的就可以了。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觉得他的的确确是个娇惯着长大的少爷。你看去搭火车的,谁不是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给带着,哪怕是家中没吃完的大米都要打包拿走了。
我们行李不多,只是我行动不便,基本都得靠曹若定背着或是抱着。
我谈裹了脚可以自己走。
他拧眉,「月儿是不是忘了我们去北平做什么的了?」
是哦,明明是去做放足手术,怎么又要裹脚了。
我笑自己傻,见我笑,他也笑开了。火车越往北走,山越高。一开始我还会扒着窗户看外面的景象,后来也失了兴趣。火车摇摇晃晃的,看不得书,坐久了整个人都变得恹恹的。
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会跟我说一些军校学习驾驶飞机时的一些趣事。
他一直和我说着话,我便不觉得路途漫长了,甚至觉得还不够长。
永远没有尽头才好呢。
我们初到北平并没有直接去医院,他带我在城里走了一圈。
我看着曾经的皇城,大清数百年的政权就是在这里被推倒的,心中感慨万千,不知道大清亡了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应该是好的吧,若是不亡,我大概只能嫁个所谓的「上层绅士」,哪里还有缘分认识这么好的他,更别提他给我「介绍」的南丁格尔和海伦凯勒了。
此时已是初秋,呼隆呼隆的风里像藏着小刀,刮在脸上生疼。我抱怨北平的风没有蓉都城的温柔,他便把手放在我脸上,用来挡住过于刚硬的风。
他带我去吃了全鸭宴、嘎吱盒、酱肘子、驴打滚、豌豆黄、炒肝、炸灌肠……
那些我从未尝过的味道,他都带我去吃了一个遍。
我在第三天住进了协和医院,医生们又研究了一个礼拜,弄出一个我暂时听不懂的方案,总之就是两只脚分开手术,先做一只看效果。
在医院里,我进一步明白了护士的职责,她们的工作并不是像丫鬟一样伺候病人。
她们协助医生的工作、照顾病人身体和心理上的需求。
这辈子除了曹若定,还没人像她们这样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过。
即便是我的奶奶也没有,她还是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叫我莫过了病气给弟弟。
我在协和医院动了好几次手术,曹若定总是问我疼不疼,我都笑着摇摇头说不疼。
怎么会疼呢。
摆脱麻木与无知的黑夜,一步步走向光明,我心里欢喜都来不及,哪里会疼。
三个月后我才出了院,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现在就可以走路了,等伤口彻底愈合后,我还要复健一年。
北平的夜晚很寂静,街铺们都正在打烊。我觉得今晚的灯特别亮,一点都不像柴火的微光,连空气里都是干爽自由的味道。
背着我回酒店的路上,曹若定对我说,「月儿以后就可以自己走了。」
我不自觉就收紧了抱着他的胳膊,也不去管月亮星星好不好看了,鼻端的空气也变得闷闷热热的。
「你要陪我!」
「月儿,若将你的人生比成一本书,我充其量只是你书页中的几行字而已,我能陪你一阵子,但陪不了你一辈子。」
「为什么不可以?!我嫁给你了,就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最近北平都在讨论东北战事。
他不想要我了,他想上战场。
我的眼泪滴答滴答像屋檐上挂着的水珠,一颗颗不间断地打在他的脖颈上。
「下雨了吗?」
他腾出一只手伸向天空接了半天没接到雨点,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眼泪。
结果他不仅没安慰我反而笑出了声。
「原来是我们家小月儿掉的金豆豆。」
我不再憋着,哇地一下哭出声,哭得像要把十六年来的委屈全都拧干了,把整个人都哭通透了。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过一辈子!」
我哭得有多大声,他就笑得有多大声,我气得狠狠往他肩膀上擂了几拳。
「好好好!过一辈子,过一辈子。」最终他没敌过我的铁拳。
「你认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