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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西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

正是天启七年。小满,少阳相火。日时相冲,大凶。

将将申时,忽地一阵风起,吹动了沙坡上那一人的香色官袍。

二十余锦衣卫一律着黑衣,披斗篷,戴纱帽头笠,为首的叶千琅倚马而立,凝神看着一队人马在大漠中疾奔。

西北绝域间,千里古道若河泱泱,万顷戈壁似海漭漭,只有几株红柳零星扎在黄沙里,肃杀艳丽,余处寸草不生。

锦衣卫此行是为追捕左杨二人的余党,明里是奉了天启帝的诏令,实也明白是魏忠贤矫旨逆行。叶千琅少时曾师承左光霁,学的也是为仁为善、忠君体国的儒家一套。只是时势弄人,现今他身为九千岁义子又兼锦衣卫指挥使,自是不念旧恩,不徇旧情,不仅亲自带人灭了左氏一府刀客,还亲手诛杀了恩师满门。

无爱欲,无憎怨,无缠碍,生逢乱世,活着毋庸一心慈悲,但凭两手杀孽。

偏偏就有不怕死的人,非以蚍蜉之力撼大树,于洪流逆水间,捞走了左家仅存的一双凫雏。

不过是追杀左光霁的一双幼子与部分残党,不单尽遣锦衣卫中的顶尖高手,更劳动指挥使亲自出马,想来这趟差事必不简单。二十余人持戈以待,眼见大漠中的人马愈行愈远,千户罗望上前提醒道:“大人,再不追就跑了。”

实则跑也跑不多远,被锦衣卫在屁股后头撵了几天,此刻迎风更是难行,这行人一个慢似一个,已是人疲马乏强弩之末。

“弓箭。”叶千琅向罗望索要弓箭,拉开长弓,搭箭就射——

一箭穿颅而过,跑在最前头的那个汉子应声堕马,转眼就被风沙埋去半个尸身。

跟随头马的马匹吃了这一吓,当即踯蹋惊嘶,另有三人被受惊的马匹甩下马鞍,其余人马不得不勒缰停下。

叶千琅又连放两箭,只听嗖嗖两声,方才从沙地里爬起来的两个男子便相继倒下,都是干干脆脆一箭穿颅,尸身扑地一前一后,至死仍未瞑目。

跌下马来的第三个汉子还未来得及起身,他身旁一位白衣公子已迅速挥出长剑,挡开了挟风声而来的第三支箭,听他大喊道:“几位大哥,高盟主稍后便会来接应,还请带公子们先走!”

白衣公子轻功不错,提剑一跃已掠出丈远,径直朝沙坡上的一干人杀来。

锦衣卫齐齐搭箭欲射,叶千琅反倒抬手制止,这人名叫鹿临川,不止与自己相识于年少时,说起来还算师出同门。

鹿氏原也是位列三公的世家大族,府内人丁兴旺,往来旃旌不绝。到了鹿公焕这一辈,因倦于朝内党争不休,便主动向万历帝辞去内阁辅臣之位。虽说这般明哲保身实情非得已,退隐后倒也颇得布衣之趣,唯一的憾事便是膝下单薄,仅留下鹿临川一根独苗。

幸而这根独苗不辱家风,不仅生得面貌清秀颇似好女,更能文能武无一不通,一手出神入化的惊鸿剑法师承武学名家,还因颇擅雕刻技法,尤得熹宗欢心。

鹿临川与叶千琅同是左光霁的学生,天启二年高中探花,据传他廷对时的文章笔酣墨饱之甚,羞煞了满朝的翰林元老,熹宗本欲钦点鹿临川为状元,又恐十六岁的状元会惹来非议,这才退而求次点了一个探花。想他如今也不过弱冠有二,还比叶千琅小了两三岁,此刻竟是满目的孤绝悲愤,一副视死如归之态。

叶千琅不欲射杀鹿临川,倒非是念及同门之谊,动了恻隐之心。

直到来人距自己不出多远,他才解下黑色披风,飞身相迎,不拔刀不运内力,只蓄三分真气于指间,徒手与对方过招。

这厢如此敷衍,那头却不敢不全力以赴,鹿临川以全身内力灌入掌中惊鸿剑,欲豁出命去相搏。

见对方腾身一式“飞鸿不欲归”,以同归于尽之势直取自己的天灵盖,叶千琅竟不闪不避,下盘动亦不动,五指翩翻如拢捻琵琶,先卸去凌厉剑势,再以中指食指并戟一夹——他的手指极其修长,肌肤细致如冰蚕寒绡,骨节华美得更胜女子,唯一不足便是肤色苍白得过于骇人。

惊鸿剑为两指夹住竟再难砍下一分,鹿临川只觉一股寒气自剑柄传来,冻得他心窍一凉几乎停跳,低眸一看,剑身上不知何时已覆上了一层冰霜。

大漠里日头毒辣,剑身上的冰霜反倒凝而不化,须臾又将他的手腕冻住。

叶千琅两指用力,将对方拉近自己面前,抬手掸了掸落在肩上的沙粒,道:“剑是好剑,功夫却不太行。”

四目咫尺相对,鹿临川不由一凛——他早些年自是见过叶千琅,可眼前这人哪里还有一分昔日模样,肤色青白,唇色偏紫,飞鬓剑眉下一双凤目极黑、极冷,尤是单耳戴着一只孔雀蓝耳坠,想他叶千琅既非番邦异族,更非生得女相,戴着耳坠本该诸多怪异,只因他样貌俊美已极,反倒更添几分令人生畏的妖邪气息。

便是这愣神一瞬,腕上的寒气寸寸侵逼,执剑的右臂似被针尖儿扎了好一通,痛过之后又立失知觉。唯恐寒气入体,鹿临川忙运转真气护住心脉,又以左手化作虎爪,以擒拿之势袭向叶千琅的喉咙——对方竟早有所料,只以两指轻轻一拭,已连击于他左臂的阳池、支沟、四渎三穴,以巧劲化解了这一击。

似也不存杀念,叶千琅放开鹿临川,道:“你我师出同门,留下督主要的东西,我可以饶你不死。”

鹿临川厉声道:“好个叶大人……你认贼作父助纣为虐,竟还有脸自称与我师出同门?”

叶千琅反问道:“何以是贼?”

“魏阉擅权,植谗佞为党羽,兴冤狱,杀忠良,更肆意敛财于百姓,致使民不聊生内乱四起……”想起百姓易子相食、饿殍遍野的种种惨状,想起后金兵攻占开原、并吞叶赫的幕幕耻辱,鹿临川面现血色,手足俱颤,慷慨质问道,“而今强寇眈眈在侧,大明已是垒卵之危……这魏阉难道不是国之蠹害?难道不是‘贼’?!”

叶千琅淡淡道:“是又如何?”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也多,鹿临川立时抖腕出剑,惊鸿剑法泻若银河飞瀑,连环刺向对方要害。

叶千琅身形一动,腰间绣春刀呛啷出鞘,一时刀剑争鸣相交。

叶指挥使所习的内功心法曰“五阴焚心决”,走得是极其诡谲阴寒的路子,可一手刀法却流传自战国,素以刚劲剽悍闻名。

然而此刻惊鸿剑出剑狠且快,招招是殊死一搏的猛攻,而绣春刀的刀势却忽急忽慢,似全不渴于求胜,只在这一刚一柔、一寒一烈间反复拿捏琢磨,仿佛这天地间无我亦无它,只有这刀光剑影,红柳黄沙。

只在某一霎,叶千琅刀势惊变,鹿临川几于瞬间趋于不支,愈恨愈急,愈急便愈穷于应付,又拆二十招后颓势更显,便连那身飞鱼服的袍角也摸不着了。

漆黑凤目倏忽灿若岩下电,只听“珰”一声惊鸿剑一折为二,叶千琅霍然收刀,玄色的飞鱼服上满沾鲜血,头上的黑纱武冠却纹丝不乱。

鹿临川白衣尽红跪在地上,身上负刀伤数十处,虽因对方未尽全力而未毙命,却也没有再战之力了。

垂目看着这将死之人,叶千琅眉头微蹙,目光也不知是怜是鄙,将绣春刀抵于鹿临川肩头,抽转刀身拭了两下,便拭干净了刀上血迹。

听他淡声道:“春秋刀法已成,多谢。”

可怜这冰雪聪明的鹿探花方才明白过来,这人方才刀下容情,不过是借自己练练刀罢了,而今他抖抖衣袖,杀一个人,一如抹掉衣襟上的一粒饭黏子。

慢慢爬着欲取回埋在沙里的断剑,叶千琅轻施步法,在那血手摸到鲛皮剑柄之前,挡在了他的身前。

遍体刀伤已快将血流干了去,鹿临川勉力将腰杆儿扳得笔直,道:“大丈夫不饮浊泉水,不息曲木阴……我便将那东西毁了,也必不……必不给你……”

叶千琅闭起眼睛,面露一丝倦色,似也不欲多劝:“如此冥顽,便是找死了。”

鹿临川正当闭目待死,却忽地入耳一个声音,浑厚低沉,如空井回音:

“刀非好刀,功夫就更不行了。”

放眼放去,遐景是黄沙一片,迩景是一片黄沙,这一人一马却不知何时出现在这片沙漠里,莫说叶千琅未分心留意,便是沙坡上的罗望一干人也无一瞧见。再细细看一眼这马上之人,随意束着一件对襟的丝织白袍,衣襟半敞,露出大片胸膛,肤色比酥酪稍深三分,比蜜酒略浅一筹,更衬得他身姿壮美,远胜一般男子。

全身不饰一物,便连头发也是散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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